英特納雄納爾一定要實現

7

天房的儀禮,還有一項是在緊挨天房的兩座小山間“奔走”(السعي/al-saʻy)。兩山,指的是如今已鏟平的麥加穀底的兩座小山:薩法(الصفا/al-Ṣafā)和瑪爾沃(المروة/al-Marwat)。

相傳,古老的先知易卜拉欣(亞伯拉罕)的妻子哈哲爾(هاجر/Hājar,聖經舊譯夏甲、夏芝蘭)抱著他的兒子伊斯瑪儀勒,被驅逐到了乾旱的麥加山谷。身陷不毛的荒野,沒有水喝,嬰兒啼哭嚎啕,哈哲爾焦急不堪,她拼命地奔走,在岩石嶙峋的兩座小山之間尋覓,為兒子找水。這兩座小山就是薩法和瑪爾沃。當她跑到第七次時,慈憫的主被她感動了,一眼清澈的泉水噴湧而出——這就是不涸不竭的滲滲泉(الزمزم/al-Zamzam)。母子得救了。

為了紀念哈哲爾當年決死的尋水,穆斯林朝覲到了麥加,必須在薩法和瑪爾沃兩座小山之間奔走七趟。當最後一趟奔走到了終點的時候,人們要喝清涼的滲滲泉水。

——這是一個所有兒子紀念他們歷經苦難的母親、一切男子紀念他們含辛茹苦的妻子、穆斯林紀念自己最初原點的生動故事。

須知婦女的朝覲,規定必須由丈夫、父親、兒子——由男性至親陪同。這是一條死板和歧視女性的教條麼?

一旦進入了麥加,我突然發現這條規定妙不可言。

我們一生都難得時刻相伴。在年輕時人身處異地,無論是為了立志,或是由於時代的拋擲,鴻雁傳書天各一方。後來為了生存和子女,甚至孤身遠投異國。屈指數十年之間,遠僻寒村潛入徘徊,背上行裝人就習慣了別離。我們一生都若有所思,好像覺察到一絲遺憾,似乎等著一個時機,能讓艱辛的一生有一個美滿的總結。不是老年旅遊團,不是補照結婚像,應該是一個莊嚴的儀式,彼此確認青春的起點,彼此祝福白髮的終旅。

這樣的時機,一直沒有到來。

即使到了麥迪那,男女也要分別進寺。成群的男子尤其老人候在“和平門”外或一個出口,手撫摸著贊珠,默默地等待她們出來。終於她們出來了,流水一樣湧出。他也許用輪椅推著她,她也許把他的衣服抓住,那情景令人感觸至深。但是她們常在裡面緊張焦急,因為找不到“天堂花園”的位置。

——唯有麥加!唯有在天房,女性獲得了特殊的優遇。

在這裡男女同寺。在這裡男女不分離。女人甚至不穿戒衣,她們在禁寺裡全隨自己心意。我們剛剛進入時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環遊人海的壯大,奪走了所有心思。但隨著時間流過,我們猛然覺察到自己一刻也沒分開!從“塔瓦夫”的第一圈到第七圈,從“兩山奔走”的第一趟到第七趟,我從穿著白色的戒衣到換了普通的襯衫和四片綠葉的帽子,她從穿著巴勒斯坦難民贈送的袍子到換上維吾爾婦女贈送的袍子,在沙姆之後我們在第二層環遊道上屏息凝視黑帳垂下的天房,我記住每個黑兄弟的自信神情,她讚歎所有姐妹們衣袍的漂亮……我們萬沒想到歷歷難數的一生,在環遊的最後,突然在璀璨金門和黑絨帷幕之前,被授予了徹底的安慰。

有誰知道,這才是伴侶的享受,這才是結合的昇華。

我們特別喜歡“兩山奔走”。在這一功課裡,“禁地的溫柔”是萬眾共同重演一個古老的故事。

如今薩法與瑪爾沃,兩座小山都被一個雄偉的廊式建築罩了起來。聖地裡唯有此處備有空調。在習習微風的吹拂下,赤足走在冰涼的大理石通道上,雖然有些累但非常愜意。從薩法出發,在瑪爾沃轉身,七趟一共三公里半。長廊上面裝著一段綠色的頂燈,每當綠燈照射頭頂,不是女人而是那個哭泣在焦旱礫石之間的小孩——男人們要立即跑起來,跑步通過綠燈路段,如兒子向母親感謝養育的恩情,而女人只需慢慢走過七趟,紀念她們的表率。

兩座小山如今被嵌入廊頂之下。但它倆確實是山,褐色的裸石嶙峋依舊。只是被塗了多層的漆和油,如今它光滑涼爽,讓一對對夫妻坐著休息。

喝過了滲滲泉水,我們坐在瑪爾沃的岩石上。

易蔔拉欣的故事,完成了阿拉伯人的族源認同,也表明了對信仰大家庭中先驅者的敬意。除了一個關於女性的美好故事外,必須認同他者、尊重並紀念別的宗教——是它最深刻的啟示。

本來以為這是最嚴的“哈拉姆”(الحرام/al- Ḥarām,禁地),萬事規矩嚴厲。萬沒料到,禁地顯示了偉大的溫柔。

綠燈又亮起來了。

8

它無人管理,並無指揮。它與權勢相悖,一切來自民間。它從世界的津津浦浦發源,涓涓細流向此彙聚。它是一個巨大和無限的沉默,它也在公開而高聲地發言。當它沖進了天房,就在淬不及防之間頃刻造成了海嘯,讓大海人心激烈碰撞。你愈是意識到這眼前的事情是千百年裡每時每刻都在發生的,你就愈明白你目擊了一個奇跡。

澎湃的巨浪在不停傾訴。七個海洋在悲愴地呼籲。伊本·阿拉比曾經面對它,反復七遍地吟誦一句話——

“於是,形式要求著一個承諾,以向形式致敬!”(同上,P.95)

在視野裡,在目擊中,我證實了“人民的形式”。

居然它如此真實和具體。經過了麥加的啟示,人不能再回到私欲。我們來自七海十億,但是我們抵達了這裡。此刻我們的心純淨,我們竭盡生命的全力,齊聲高喊著一句話:遠從遜尼什葉,近到小小門派,終止你們的分裂!

在此刻,在這裡,所有一切的教派,都應該本著良心與信仰,勇敢地宣佈改革。撕裂肉身是痛苦的,但是“祖宗不足法”,沒有任何一條理由,足以對抗《古蘭經》中“緊抓安拉的繩索不要分裂”的原則。

就在天房環遊的這一刻,敘利亞正被十遍血洗,葉門也被炸彈和孽火吞沒。僅僅十幾年裡,國家一個接一個地被毀壞,舉目四望,百萬無辜的生命充當了犧牲。人海只是人民,他們並無權力。他們只能緊抱天房,讓漩渦轉動急促。但是萬眾一旦凝聚靈性就出現了,這一刻它奮力咆哮,仿佛在大聲喝令——漫長的什葉派與遜尼派的分袂,到了停止的時刻了!無數的小門派更必須就此立誓,結束你們對伊斯蘭的蠶食!

天快要破曉了,黑夜已經變得淺淡。環遊的渦輪更加密集,人海溢滿了天房。在人民彙聚的此地,權勢者並不在場。

“塔瓦夫”繞過葉門角,聲浪如悲愴的抗議一陣陣高漲起來——停止,結束!戰爭是哈拉姆(禁止),分裂是哈拉姆!

革命和改革,從來在武器與權威的支撐下成功。改革還需要忍受震動與陣痛的餘裕。而資本先以分而治之,把世界切為埋藏矛盾的小國,再緊緊掐著它們的脖子,不給人民以片刻喘息。

狹隘的國家主義,自私的民族主義,腐蝕著伊斯蘭共同體(烏瑪)的國際主義初衷。穆斯林空懷真誠勇敢,但是屈伸不能。但是哪怕沒有一絲餘裕,哪怕一直無法喘息,哪怕渾身血污也必須自我反省。只有萬眾一心,只有人人遠離分裂的團夥,命運才能扳轉,人才能新生。

在渦流迸濺的角落和外緣,我總看見一些求祈的人。

早就聽說,天房裡的祈求是一定會被承領的。在這裡,一切誠摯的舉意,全都會被接受。很多人不避顛簸奔赴此地,哪怕付出生命也義無反顧。沒有別的目的,只為這最後的祈求。

一個阿富汗的老人,烈日曬焦的臉上密佈皺紋,他久久地捧著兩掌,人流從他眼前湧過。無人機正在他的家鄉屠戮,他的家人已經死傷殆盡。無人機暗示著什麼呢?行兇的罪犯將一直藏匿,不知誰是血案的下手人。然而自己卻陷身於四分五裂——出身、語言、派別都是分裂的理由。我知道,他已經無計無力,他只想直接向真主訴說。

——這樣的傾訴,在天房的每一處和每一刻都能看到。人民在苦難中掙扎,人民的心情無人理睬,於是他們輾轉來到麥加,這是他們最後的寄託。

我跟著心跳的節奏,一邊感受一邊傾聽。置身在熾熱的潮流裡,因為身體的緊靠,心也被拉近了。我聽見了,一句句聽見了他們的祈求。

我們的養育者,全能的主宰啊!你援助我們——放棄一切腐朽的派別,只朝著正義的方向!你援助我們——既然毫無種族意識,早就應該消滅宗派!你援助我們——人人從腳下做起,人人放棄迷誤的路!你援助我們——讓宗教不僅是人的血統,更是天下公理的旗幟!你援助我們——讓人永不背離,就像這環遊的萬眾一心!……

注視著他們,我在巨流中流且思且行。在高貴的黑色帷幕下,天房沉默著注視我們。如伊本·阿拉比所說,在注視之中,它千真萬確——“因為人的環繞而活了。”

它確實在說:壯觀的塔瓦夫,神聖的塔瓦夫,震撼的塔瓦夫,不能只是儀禮的執行。此地萬眾一人,此地沒有宗派。在此只有一個方向,在此只有和平。它自古是啟示的場所,是人獲得昇華的地點。如果不能抵達昇華,人將沉淪血泊泥潭,如屍體消失無常。

是的,不會因為今夜的環遊,不義的世界就為人民顛覆。但是今夜的大河遊行,承前啟後灌溉衝擊,催促未來世道的改變。

我注視著目擊的象徵,我體會著其中的隱喻。不管路上怎樣兩腳泥濘,我投身了。我的聲音溶入四濺的聲浪,沒有作挑剔旁觀的知識份子。在我的身邊,怒濤活了,環巡的巨渦活了。明天憤怒地在背後衝撞,形式催著人心快快跟上。浪頭卷走了舊的過去,將要分娩的未來,已經迫不及待。

9

有些人特別喜歡催我:“你該去朝覲啦。等著讀你寫朝覲的文章呀!”我心裡暗想,我若寫,怕你不會喜歡。甚至聽到過惡意的詢問:“怎麼,聽說你不願意去?”

那一年在雲南,我住在一個叫龍潭的村子裡。正是家家念懺悔的八月,我第一次聽到《百拉提》。這一篇雙句詩給了我那麼新鮮的印象。我驚奇地連連忙問,這中文翻譯的對麼?

它的每一個雙句,都提出了大膽的思考。針對伊斯蘭的念、禮、齋、課、朝、讚頌、功修、財富,都提出了不同凡響的觀點。每句不過三四個單詞,每句都充滿了思辨與真實。涉及朝覲的雙句,裡面有“隱秘”的用語。

後來的許多年裡,我反復學習它的阿文原典,糾纏了不止十個阿文達人。我一字一字地追究,一點一滴地感覺。

同樣的一個話題,不同的人提問和理解就完全不一樣了。在2012年完成了親身前赴巴勒斯坦難民營,把自己著作換來的十萬美元捐獻給巴勒斯坦兄弟後,次年我們去了土耳其。

一個土耳其朋友,見了我的第一句話就是:“聽說了你們在難民營的事,我流淚了。你們做的就和朝覲一樣!……”後來到他家作客,我提到,在約旦南端的亞喀巴港,我們看見了沙烏地阿拉伯的邊界,“那兒離麥迪那,據說只有九個小時的路……”

他斷然對我說:“你們已經朝覲了,只是你們自己不知道!”

我掩飾著心裡濺起的浪頭,沒有回答。

1995年我在喀什結識了一家普通的維吾爾人。剛剛走進那座土坯的小院,就聽見院裡有一個女聲在輕唱低徊。一瞬間像聽見了仙樂,那聲音美不可言。

待人坐穩茶端上以後,我問起那院裡的音樂。女主人慌忙站起來,連連說那是我學習的古蘭經,念得不好,我馬上關掉——我不及阻止,她出門關上了窗臺上的答錄機。

音樂一下消失了,我覺得那麼遺憾。其實維吾爾人的誦經比阿拉伯人的更好聽。她對陪同我的官員說:讓我去朝覲吧!再過幾個月我就能做好準備。讓我去吧!我如果能成了女哈知,回來以後我要每一天都做好事!

那時我還從未思索哈知的事,只記住她聲音裡的急切和渴望。

再次走進那個小院,是幾年以後的2003年。她的丈夫已經不在了,這次我帶著妻子。我們吞嚼著噴香的喀什噶爾拉麵,她們母女在一旁看著。後來我才覺察了她們的困窘,南瓜玉米常常就是一頓晚飯。

妻子與她捨不得分別。她送給她一塊維吾爾圖案的褐色衣料,她拉著她的手說:“再來吧,安拉知道我倆一定會再見。下一次我倆一塊去麥加吧,我們一塊去朝覲!啊,安拉,那該是多麼好啊!”

物換星移,恍如隔夢。

每一年我們都想再去,每一年我們都沒能去成。

總盤算著設法去看望她和孩子,卻傳來了她也離開人世的消息。關山難越,滿心遺恨,我覺得,自己的一條腿被打斷了。

還是在麥迪那時,一天妻子穿上了一件褐色團花的維吾爾袍子。

她說:“我一直記著她說過,咱們一塊朝覲……”我這才知道,她心想著她的女友,把那珍重贈與的衣料縫成了衣服,等著穿上的時機。

到了麥加,在偉大的環遊中,她又穿上了這件袍子。我們在迴圈的人海裡,隨著洶湧的環流,圍繞著神聖的天房,心裡充溢著雙重的激動。

天空中,回蕩著麥加誦經人高入雲霄的高唱,和著一個低沉的女聲。我立即辨出了那是她——她早來了,正低聲吟誦。現在時刻到了,那位一生未能遂願的喀什女人,她的渴望,她的靈魂,正在朝覲真實的麥加。一襲美麗的褐色維吾爾圖案,被圍裹在沸騰人海的漩渦正中。

終於我確認了:什麼是“隱秘的哈知”。

自古至今,就在眼前的奔騰巨浪中藏著一條潛流。穆斯林中,不,一切信仰的人裡,都不止不休地傳承著這樣真誠的人。他們的腳掌也許未能踏上麥加山谷的裸石,但“朝覲”一語意即“奔赴”,他們竭盡生命最後一息地跋涉,在最坎坷的路上奔赴理想而且最終抵達了。他們一圈一圈轉著塔瓦夫,成為人海漩渦的中流。

我見過數不清的“哈知”,雖然完成了形式,但並未有過感悟。更多的只是完成功課而已,有些甚至是為了沽名釣譽。

而隱秘的哈知——

那些被白磷彈和推土機點燃皮肉埋入廢墟的巴勒斯坦兒童,

那些餓得只剩一具骨架奄奄一息的索馬里婦女,

那些先被七千公斤重的巨型炸彈震聾了耳朵又被無人機炸斷了雙腿的阿富汗老人,

那些家鄉被十番戰火蹂躪最後拼死逃離溺死大海的敘利亞難民,

那些母親被侮辱卻被剝奪了救助母親權利的兒子

——其實他們一直身在麥加,只是人們沒有看見!

哦,沒有稱號的哈知數不可數!所以先賢才寫道:

حجوا إلى البيت والعرفات  (Ḥajjū ilay al-Bayt wa al-ʻarfāt)

فإن خير الحج إلى الأخفى(Fainn khayra al- ḥājj ilay al-akhfay)

你們要朝覲(奔赴)天房和阿拉法特山

是的,最好的哈知(奔赴者)抵達隱秘

——《百拉提-阿拉伯文民間抄本》

10

辭朝那天,我又一次進入天房。

我再一次目擊了七個大海的彙聚、躍進了人心的漩渦、融入了無休的時間。

我寫不好,但我在寫。我沒有信心,但我決心下定。我缺乏解釋的能力,但我依然舉意解釋。我企圖向我的讀者解說“塔瓦夫”(ṭawāf),讓期冀瞭解的他們共用“天方的環巡”。

啊,天房!我堅信,你會像接受每時每刻數以萬計的人一樣,接受謙卑的我。我知道,膚淺的解釋不會破壞你偉大的本質,你不會被誤讀。

這是人類在地球上表演的一個通宵達旦日以繼夜、年復一年毋論冬夏、黑黃棕白不分種族、舊出新入人潮無盡的——激烈的發言和頑強的行動。它雖然也有枯水季節的細流,但是潮漲潮退,自西曆七世紀以來一直與時間同在。

它拒絕辯白,不作解釋。它滔滔不絕又緘口沉默。它以一個擁有十億的形式,以一個讖語般的象徵,與來訪者交流。

在不斷湧來的人潮中,在他們晃動的步伐中,在日以繼夜的迴圈中,我努力想看懂謎讖,我一刻不停地望著天房。

今天資本的全球征服控制,如又一次大禹和努哈(諾亞)時代的洪水。它氣勢洶洶吞噬一切。讖語究竟在講述什麼呢?涓涓細流彙聚成海究竟意味著什麼呢?如今——何止渺小微粒的我,若是看見了今日的中國,即便革命領袖也會為困惑不已。若是目擊了今日的道德崩潰,即便文明先賢也會驚恐萬狀!沒看見麼,資本在慶祝全勝,奴才在聚樂狂歡,智識階級在謀算附庸之外,正叫嚷要搜捕革命的殘黨。

在這樣的時刻,我來到麥加。一路疾行之間,思想被對立的觀點撕扯。但知識份子面對十數億人民的態度,只意味著知識份子自身的品質。既然已經投身,我只知義無反顧。早在青春的時節,我就決意榮辱與共。

啊,天房的環遊!我讚頌你,你給了我壯闊的視野。你如決死的表達,卻又在緘口沉默。在這全球喧囂的十字軍喇叭聲中,在這蠅營狗苟的骯髒生存之中,你拒絕空談與表白,只把海洋掀起漩渦,讓它旋轉,不露聲色。

拉丁美洲解放神學的天主教神父們說:你眼前受苦的窮人的臉——就是耶穌在現世的形象。數十年一日我目不轉睛看著這臉龐。我知道臉孔的變相,懂得底層的暗黑無底。但是從蒙古的腹地到更遠的綠洲沙漠,我看見了那些被視作異己的群體,看見了在痛苦的角落奔突的一個個人,既然已經腳踩大地的肩膀,我要和他們一起尋覓方向。

宗教並非絕對真理,只有天下公正才是真理。真誠、狂熱、理性、熱情——幾點之間,連接著人類苦苦的跋涉。那些真誠的神父是我的導師,我也能不懼怕詛咒,和《國際歌》呼籲“起來”的被詛咒的“罪人”並肩攜手,從困境向一處集合,準備最後的鬥爭。

漩渦又一圈繞過葉門角,起來——呼嘯聲拔地而起。

Rabbanā! 我們的主宰!人流撞濺著,我聽見無數赤足的響聲。從百年前列強帶來的枷鎖中、從百年前我們被推入的坩堝裡拯救我們吧!我在人海巨流之中思索。他們流著淚向天房揮手,他們高喊著呼籲著,他們匆匆走向下一圈,他們不絕不息地加入。

Ātinā! 給我們吧!讓最後的鬥爭,終止他們點燃和煽動的、蔓延無休的戰火吧!我清楚地聽見他們在要求一個日子,一個改變的日子。他們在祈求那山似飛絨崩垮、天空大地重生的日子。他們在渴望久久以來念想的——人民和底層再也不會受難,資本壓榨和帝國霸道被淘汰的日子。就在今世、在今天就給我們吧!給我們和平吧——Ātinā!

一個邂逅麥加的白崖滿拉,一個同行巴勒斯坦難民營的戰友,他倆掩護著我。已經是辭朝的環遊,已經是最後的機會。葉門角,閃爍著金繡的光芒,徐徐地轉過來了。

我向著黑絨帷幕中央的金門,發起了竭盡一生全力的衝擊。

他倆一左一右,緊緊護住了我,試圖從人縫中擠過去。一個用力擋住人流,一個用阿語大聲解釋。綏尼(中國)!阿勒姆(學者)!賽倆目(你好)!舒克拉(謝謝)!我借助他們的開道,半尺一步地挪動。

眼前就是“穆勒太茲姆”(ملتزم/Multazim)。它指的是從鑲嵌的黑石到天房高高金門之間的一段距離,詞彙的含義是“抓住、擁抱”。傳說在這裡作出的祈求,真主一定會應允——我猛地懂了那些緊緊攀著金門門檻的手臂!

身體的騰挪之中,距離一寸寸近了。畢竟是“烏慕拉”(副朝),人不是擠得水泄不通。側面是一排高高攀著天房門檻的手臂。我留意把腳踏穩,向著垂掛的金絲帷幕衝鋒。終於——

一隻手觸到了那鎏金的門框!

我咬緊牙,用盡力氣把手伸開,隨即牢牢地抓住了它。頭不由立即垂了下來,一生的經歷刹那湧到眼前。我沒有流淚,心裡一片堅定。我緊緊抓住金門絕不鬆手,我理解了那一排緊攀的手臂。我抓住的是門框,他們攀著的是門檻。

一瞬裡,隔著環遊的激流,我和自己的父母相遇了。啊,我勇敢不羈的父親,我堅忍高貴的母親!他們就在前面不遠,音容相貌宛似往昔。淚水一霎沖上眼眶,我哽咽了,我想高聲大喊一句感謝,為著他們給我的天性。

人流發覺了我們小小的隊伍,好像他們懂得“綏尼”的艱難。有的人讓開腳尖,有的人側過肩膀,於是妻子也抵達了——她伸出的雙手,摸到了金線傾瀉的黑絨帷幕。

漫長的準備只為了此刻。她扶我站穩,我掏出那頁打印紙。就這樣,我倆面對著金門,朗讀了一直苦學的——金門都瓦。

我停立你的門下

我緊抓著你的門檻

我謙卑地面對著你……

我祈求你——

加強我的聲音

減輕我的重負

全美我的使命

清潔我的心靈……

面對天房的金門,身處壯懷激烈的漩渦,我想我獲得了啟示。

它其實簡單明瞭,雖然舉步維艱。民眾在渴望嚮往,魔鬼也在窺測。魔鬼以貧窮恐嚇,以戰爭鎮壓,以謊言的宣傳對思想實施壓制。但我想只有它指示了前路:既然能戒除種族歧視當然也能夠消滅宗派,既然嚴令禁止高利貸也能夠克服資本的陰謀,既然能使億萬人千年一日彙聚至此,也應該能夠從此進步,向著英特那雄納爾——新的國際主義。

一個身軀高大的黑人,抱著一個嬰兒匆匆走過。顯然他想讓繈褓中的孩子獲得朝覲的祝福,他大步流星地走著,一路伸開手掌給孩子遮著驕陽——對那些嘲笑人民心情的人,對嘲笑人民的悲憤與反擊的人,我只想說:“願意滅亡的,就讓它滅亡吧!”

未來的創造者,世界的主宰!給我們方向,給我們力量,給壓迫者以火獄,給善良的人民以天堂吧!你給予吧,你准許吧,讓我們結成新的國際,讓我們戰勝吃盡了人民血肉的毒蛇猛獸吧!

起來,全世界被詛咒的人!起來,全世界被監視、被斷罪、被歧視和被侮辱的人!起來,被強加戰爭與汙名、被兇殘地屠戮的人!

你出現吧,被剝奪與被侮辱的人的全球聯合!你給予吧,天下受苦的人的新結盟!你降臨吧,新的英特那雄納爾——新的國際主義!

你創造了我。你更一幕一幕地創造了歷史。遠從百年之前,人心就在侵犯與剝奪的坩堝裡煎熬。條件由於鮮血孽火的催生,緩緩朝向了成熟。新的歷史大幕正徐徐拉開。讓我投身這偉大的推動吧,哪怕這一次依然失敗。一旦投身,唯餘奮鬥,我的文學不作資本的奴才。

我們難舍此刻。我們倒退著,揮動著手臂,喃喃著告別的章句。出了渦旋的邊緣,金門又被手臂和人海遮住了,啟示的天房,漸行漸遠。

初稿完成於2016年6月22日,齋月第17天

2016年7月18日,第7次修改校訂

2016-9-3六十八歲生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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