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特納雄納爾一定要實現

5

抵達麥加的當天夜裡,我們完成了烏慕拉巡禮中最重要的功課——“塔瓦夫”(طواف/ṭawāf、環遊、巡遊、繞行)。

我至今仍在震驚。

我時時讓回憶在胸間肆意流溢,讓心境再回到麥加時間。我想開口,卻又無語。我向朋友講述時,只知焦急,但沒有詞彙。那種壯觀和內涵,不是筆墨所能概括的。寫了幾遍,碰不上合適的詞彙。我只知道自己確實被震撼了,至今激動不已,那種場面與含義,是我一己體驗的極限。

文字無計無力。我沒有描述它、形容它、解釋它——“天方環遊”的能力。但我確實此刻正齋戒靜心,企圖寫出它本身以及它給我的震撼。

我必須以一切可能的教養、全部相關與不相關的知識、不同的體驗,爭取寫出那不可思議的感受。因為朋友們等著我——他們並非都是穆斯林,但每一個都渴望瞭解一切。把麥加體驗傳達給他們——再難也要力爭作到。也許,這就是我的“麥加通信”。

如果世界是海,天房就是它的漩渦。不,古代地理概念中世界有七海,這裡就是七個大海彙聚時碰撞出的漩渦。人,人,人,一刻不停抵達的人流匯入進來,滔滔喧囂著,形成一個沉重的、大體是白色但又五彩斑斕的巨大渦旋。它腹底聚集的力量深沉難測,如一盤無形的磨輪,緩緩地逆著時針碾過海底,緩慢但堅決地旋轉著。那一刹我只意識到這是億萬人的形式。人源源加入進去,這形式因這麼多人而成立了。滾滾的人啊,在第一圈我還只是加入進去,並感覺自己化成了一滴水沫。一霎間我感到自己的消失,視野裡只有洪流轟鳴。我從來都在第一個瞬間加入,肉軀被淹沒時我有些恐懼,漩渦那麼巨大,我感到一己的渺小。這就是“塔瓦夫”嗎?心底的火被莫名地點燃了,我環顧四周,人流的神情那麼專注,仿佛興奮于加入的莊嚴。

正中矗立的,是那座四垂著黑色天鵝絨帷幕的、傳說的天房(البيت/al-Bayt)。

在名著《麥加的啟示》中,伊本·阿拉比寫道:

當我吟出了這些詩句,抵達了被崇敬的天房

從具體的一側,從人的一側

他突然用強大的力量搖撼著我

並用特殊的壓倒語調對我說:

——快注視這天房的秘密吧!趁著它還沒有離走

你會發現它因精神的實體

以及圍著黑石列隊環遊的人而活了

—— 《Las iluminaciones de la Meca》(麥加的啟示) P.87,

Ediciones Siruela,España,1996

它確實活了。它活著,由於七海的湧動,十幾億人的心情。世上還有更大的象徵麼……心裡紛亂而感動,我的腦際閃過許多念頭,兩腳緊緊跟上人流。一個節奏——它合著人的步伐,引領著漩渦徐徐流動。第二圈時我突然意識到人流一直在吐納更換,轉完七圈的人離開了,剛到達的人正在湧入。看不見人流在哪裡進出,時刻接近午夜,人流似乎更密集,渦旋時而洶湧,確實擠到中心是困難的。我突然恍然大悟——天房的環遊(塔瓦夫)其實沒有“時間”,它並無休止,一旦旋轉,就再不停歇。

夜晚的環行絲毫不讓白晝,真像大海的湧動不會“停止”。也許因為時間在向黎明移行,更多的人在湧進加入,顯然想在麥加迎接破曉。“塔瓦夫”,我的心裡在喃喃獨語。原來這就是環行,它不分季節,由夜達旦,從冬到夏,從來沒有片刻的停止。人流沖進磨輪,如活水補充,來去更替著。顯然從七世紀就開始了,那以後居然片刻不曾稍歇。“塔瓦夫”,這麼說你一直與時間同在……第三圈,第四圈,我在失語和激動中不知所措,我已經被這強大的漩渦吞沒了。

與時間和歷史同在的漩渦,無休止和成長著的漩渦,呼喊著求助的話語,環繞著黑色的立方,環繞,轉動,巡遊,逆著時針,指向永恆。原來,我不僅只像一粒水霧溶入七海,我還參加了時間長河的一瞬……

我身披著兩塊埃及棉的雪白戒衣,腳穿著一雙西海固農民媳婦給我手制的拖鞋,在閃爍的繁星和強烈的燈光下,第五圈,第六圈,我漸漸踏上了洪流的節奏,在不可抗拒的裹挾下一步一頓。我向左意識著心臟,我變成了滔滔漩渦的一滴。我淹沒在密集的流動,浸透在聯想的激動中。一個白崖鄉出身的滿拉,兩個同行巴勒斯坦的戰友,在洶湧人流中掩護著我們夫婦,試圖靠近天房的黑絨幔帳。但是漩渦湍急,數不盡的人摩肩接踵,幾次都不能擠過去。於是我專念於環行,我大步走著,不停地想到世上穆斯林已經有十幾億之多,心裡陣陣沖騰起激動。如今我千真萬確,如同字面地投身於“人民的海洋”。

同行巴勒斯坦難民營的朋友手舉一本燙金印刷的手冊,帶領我們用阿拉伯語高聲念著祈求詞:

ربنا آتنا فى الدنيا حسنة(Rabbanā! Ātinā! Fiy al-dunyā ḥasanata!)

主宰啊!給我們吧!在今世就給我們改善吧!

這一節三頓的禱詞,簡單而富於節奏。我聽見自己的話音未落,一群女人的喊聲已在耳邊響起。Ātinā!望望四周,一群頭披一色鮮豔的杏黃色頭巾、可能是馬來西亞的婦女正在我一旁走過。非洲的黑人、歐洲的知識份子、阿拉伯的老人,土耳其的女性,都在高聲念誦著同樣一句,踏著它的節奏接連走過。Ātinā!臨行前我沒有讀熟這一節,此刻只能一邊判斷一邊大聲隨上。當我念錯時,領誦的朋友就重複一遍糾正我。四周印尼的婦女或高加索的男子,也在領誦者帶領下念著同樣的一節三句。每逢一圈繞過“葉門角”,聲音就高漲起來。經過著名的黑石時,人潮澎湃了,人們高舉著手,如漩渦濺起浪花。人們沒有別的表達,舉手致意,一節三句,我忽然發現:這是一個國際。

و فى الآخرة حسنة(Wa Fiy al-ākhirati ḥasanata!)

到來世也給予我們恩賜吧!

葉門角緩緩地轉了過來,終於到了“塔瓦夫”最後的第七圈。黑色帳幔上的金繡閃爍著臨近,人流激動了。此刻聲浪壓住了水浪,激昂的喊聲驟然激烈,如林的手臂高高舉起,向著黑石的方向搖動致意。

攀著的手臂和致敬的手臂

و قنا عذاب النار(Wa ginā  ʻdhāb al-nār)

給我們免除——火獄的懲罰吧!

我看見許多人臉上掛著淚水。從阿富汗到利比亞,從美國到法國,從葉門到高加索——歷歷的苦難和不平,刹那間一切都沖到眼前。滄桑密佈的臉,充滿希冀的臉,這麼多黑色、褐色、黃色和白色的臉上,都流著淚。到黑石之間的十五米滴水難入。隔著人的浪頭能看見一排手臂,像攀著船舷一樣攀著門的下沿。擠不過去的人則舉起手臂,依戀的眼睛望著咫尺的彼岸,他們張開手掌,朝著天房問候和致敬。我還來不及琢磨這些緊攀著和高舉著的手臂,人已被充斥的濤聲淹沒。雷鳴濤湧,祈求聲,致敬聲,呼喊聲一浪蓋過一浪。人們是向著天房、是向著天下公理、還是向著自己的內心呼喊呢?我只看見,他們並不多作一點表達。他們只使用這一節三句的話語。Rabbanā!陣陣的呼喊此起彼伏,Ātinā!大海的波濤猛烈地衝撞。黎明在刻刻逼近,人流更猛地湧入進來。歷史像是在被撕裂和淘洗,無辜的冤魂復活了。我終於走到了這一步,那一刻,我真切地目擊了——極致的象徵。

夜兩點多,我們完成了“烏慕拉”(副朝)的最主要功課。

出來到了外面,藍紫色的夜空下,白熾的燈光照著進出天房的人群。麥加之夜是不眠的。

附近到處都有巴基斯坦人的理髮店,用烏爾都語接待完成了朝覲的人。我也隨著大家剃髮開戒,結束了這一世一度的一天。

但體驗和感悟,才剛剛開始。

6

隨著渦旋的推撞沖涮,我在環行中一直在尋找黑人。

不僅是想確認對瑪律克姆·X的感受。我想親眼目擊瑪律克姆·X目擊過的事實:不同膚色不問國籍、黑黃白棕一切人類的成員在這裡一律平等——我要目擊和確認這一點。

不管在街道,在旅館,尤其在環遊的滾滾人流中,我注意觀察每一個擦肩而過的黑人。轉塔瓦夫的人都是那麼緊張,轟鳴的人海是那麼擁擠,我注視著他們,但一個黑人匆匆過去了,一家黑人興奮地過去了,一群黑人高念著過去了,沒有一個在意我的目光。

在人類歷史上,如果說第一個被詛咒的人群,是殖民者數以千萬計地屠殺的印第安人——第二個受到詛咒和歧視、被恣意殘害的人群,就是黑色人種。

在美國黑人的民權運動中,一部分黑人抗擊人種歧視的手段,是拒絕白人的信仰並投身伊斯蘭教。瑪律克姆·X激烈地擁抱這樣的觀點——白人皆惡魔、黑穆斯林與白人之間,毫無合作的可能。

而麥加朝覲一霎間便粉碎了他的這種黑人主義。尚在麥加海關時,他就發現自己的思想遭到了否定。那時沒有誰留意他堅守的黑人主義,人們自然而然、發自內心的歡迎,在黑兄弟的心裡掀起了巨大的震動。

緊接著進入天房,一旦他置身那個不可思議的渦旋,就加入了不分種族並肩接踵的人的行進。高漲沉重的人流,不舍日夜的人流,無人組織的人流,萬眾一心朝著一個方向旋轉湧動。內心的硬殼崩垮了,穿著白色戒衣的他,望著自己的黑皮膚,感到了懷抱的黑人主義多麼脆弱。他把感受寫給美國的朋友們,這就是著名的《麥加通信》。

至今天的十一天裡,我一直混在穆斯林的夥伴之間,向同一個神祈禱,從同一個盤子裡抓食物,用同一個杯子喝水,在同一個床鋪上蓋著同一條毯子睡覺。他們裡面,也有長著不能再藍的眼睛、純粹的金髮、毫無雜質的白皮膚的人。而從這些“白”穆斯林的言行中我感受的真摯,和我在奈及利亞、蘇丹和迦納那些生著黑皮膚的非洲穆斯林中感到的,毫無二致……

在這聖地度過的一刻一刻,我發覺自己能夠漸漸從廣闊的視野,思考祖國美國發生的黑人和白人間的事情了。美國黑人對白人抱著人種的憎惡並非他們之罪,那只是對白人四百年來有意識地歧視的反抗——但是人種歧視的結局,只會把自己追入自殺之路……

                      ——《マルカムX自伝》(瑪律克姆X自傳),河出書房、p.202‐203

有時只需一刻,人生就會徹底改變。在麥加,瑪律克姆·X迎來了他的時刻。他銳利的眼睛即刻便發現了麥加象徵的兩點,在今天看來,這兩點無論怎樣評價也不過份:一是穆斯林之間沒有膚色的歧視,二是在伊斯蘭世界,人之間完全沒有膚色意識。

在環遊的漩渦裡,我想著走著,數不清的黑人與我擦肩而過。我知道,一想到我們親如兄弟,心裡就湧起說不出的快樂。

瑪律克姆·X宣佈組織新的黑穆斯林運動,宣佈不分人種與白人聯合——就在這個時點,他被暗殺了。

刻意的醜化宣傳,是資本企圖佔領文明上風的手段。當他們要搶奪黃金、對美洲原住民實行屠殺的時候,“加勒比”(caribe,吃人生番)就成了原住民的稱呼。五百年前對印第安如此,五百年後對穆斯林也如此。

把對方和他者醜化,是資本主義和殖民主義的慣技。世上不存在一個全員邪惡的族群,正如從不存在一個吃人生番的族群。我目擊的,更不是一個邪惡的文明。這是一個與第三世界絲絲入扣的、適應貼切的形式。這是一個被十幾億人緊抱心底的意識形態。

頭一次看見黑人時我心花怒放,幾個黑人結伴走在街上,我想追上去多看兩眼,他們卻匆匆進了天房。

在旅館的門廳裡,突然看見一家黑人正辦理入住。兩個可愛的小黑孩,大概弟弟的年齡在三、四歲,小哥哥則有七、八歲。黑嫩的小胳膊露出雪白毛布的小戒衣,活脫是一對可愛的小黑天使。我真想不管冒昧抱起一個,但又怕驚嚇了孩子們。這是一個多少富裕的家庭,他們細緻地準備過,兩件小戒衣都那麼合身。能想像他們的家鄉還沒有捲入資本煽動的戰火,那難以形容的幸福感覺,一直浸透了我的心。

後來在天房裡,我曾渴望能再遇見那家人,但是沒能如願——像所有的人一樣,他們一旦進了禁寺的入口,就溶化在滔滔的環流。天房的塔瓦夫巨漩裡黑兄弟接踵而過,但誰也沒有留意我的觀察。

——我直到離別的前夜,在辭朝巡遊那個下午,才與一個黑人結下緣份:

那一刻到了,我們完成了所有功課。我們轉身一步一退,高聲向天房致敬,不舍地揮手告別。為了紀念,我們讓朋友照了一張合影。背景裡,一個黑兄弟大步走入畫面,懷抱著一個熟睡的嬰兒。他用手掌擋住火熱的陽光,不知正走在第幾圈上。不用說這將是我們的珍藏,那個黑兄弟和他的小寶貝,從此將與我們永遠作伴。

黑兄弟和他的嬰兒

連一字也沒說錯,瑪律克姆·X的觀察確實銳利無比:

在伊斯蘭世界的穆斯林之間,完全沒有意識到皮膚的顏色。而且在伊斯蘭世界的人之間,也完全沒有膚色的意識。……

——(《マルカムX自伝》,P.201,河出書房)

我從麥加帶回了很多財富,我不敢說這是最貴重的一種。但這是千金難買的、人類文明的瑰寶。半個世紀前瑪律克姆·X準確地指出了這一點,五十年後,我親眼在麥加證實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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