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偏見被建制化成為習慣
[編者按：明報在2006年2月13日刊載一編由重量級的評論員撰寫的文章，就有關最近因丹麥報社刊登侮辱穆聖為恐佈份子的卡通引起全球穆斯林抗議的事件，作分析及評論，某見解精闢，現轉載供讀書參考。]
2005年中，美國處理北韓事務的部門人事大改組，許多位以前駐北約的軍情安全官員開始接手主管朝核問題。於是，新一波的妖魔化北韓宣傳攻勢開始出現。
這一波攻勢裏，包括宣稱北韓販毒、北韓大量偽造美鈔，以及美國軍情部門與商業體系合作，製作電腦遊戲軟體，把北韓描述成恐怖分子等。對於這一波宣傳攻勢，南韓看在眼裏，笑在心裏，最後下令禁售那些遊戲軟體，而南韓總統盧武鉉也在最近發，要求美國停止這種無聊的宣傳，否則南韓就要翻臉。
南韓會對妖魔化北韓的這些宣傳攻勢採取劍及履及的防杜措施，乃是由過去的朝鮮半島戰爭及冷戰經驗，南韓已太懂當今這種挑撥感情、製造敵意的伎倆。尤其是一旦妖魔化的工作透過大眾文化商品如報紙、漫畫、影視動畫和遊戲軟體而展開，意識形態的敵對性即會被暗嵌進人們的認知中。今天的南韓已不需要這樣的東西，必須防微杜漸。對於南韓的強烈反應，一方面由於美國自知理虧，而且美國也不敢冒犯眾怒，因而只得摸摸鼻子認栽，不敢在「言論自由」上做文章。
由南韓這個案例，我們已可看出偏見和敵對是可以被製造的，最後會成為一種習慣，而去察覺它的被製造，則是媒體、知識分子，以及政治人物的責任。如果對這種藉符碼暗嵌在大眾文化商品裏的偏見和敵對缺乏了警覺，等它變成了不假思索的習慣，這種「建制化的偏見」即難免會引發「自我實現的預言」之衝突——它指當人們根據偏見而相信對方是惡魔，即會以對待惡魔的方式對待別人，而對方到了最後就果如預期的成了惡魔。
而最近鬧出軒然大波的丹麥穆罕默德漫畫事件，即是一宗可以和南韓的例子相互參照的案例。漫畫事件裏，那個寫穆罕默德傳的丹麥作家其實是個好人，而那些把穆罕默德畫得像恐怖分子的漫畫家，也絕非故意的壞人。這些漫畫家乃是無心之失，但他們不知道無心之失乃是最大的失，因為由那些漫畫已很清楚的顯示出他們對穆斯林的偏見，業已深植內心，到了不假思索的程度，於是信筆一揮，穆罕默德就自然而然被畫成像個恐怖分子。而除了這些漫畫家淪為「建制化的偏見」之俘虜外，西方有25個國家的媒體也起哄的將其轉載，所顯露的不也是同樣的心態嗎?
任何國家都存在「製造敵人的文化」，而賦予對手特定的形象，乃是相當普遍的手法。冷戰時代西方把蘇聯畫成北極熊，蘇聯則把美國畫成坐在窮人身上享用大餐的肥胖資本家，這些人們當還記憶仍在。近年來由於影視動畫的傳播力增強，透過這些媒介替對手「造像」日益普遍。1980年代初期，美國的「日本威脅論」當道，就有多部電影如《旭日追兇》(Rising Sun)等把日本人描繪成好色貪婪蔑視美國的角色。至於對伊斯蘭世界，由於古代奧圖曼土耳其帝國曾雄極一時，西方的種種撒旦形象裏，就有一支在臉形上以中東人為樣板。賦予中東人邪惡的形象，在近代西方的漫畫和影視動畫裏早已多到成了一種習慣。這種內化了的習慣，使得西方可以在對中東無論做出什麼事情時不但不會有罪惡感，反而會覺得有合理性。而正因這種「建制化的偏見」是如此的深入人心成了習慣，遂使得西方的穆斯林常處於歧視和危險中。舉例而言，1995年4月19日，美國奧克拉荷馬州發生聯邦大樓爆炸案，死亡168人，美國國民最先想到的嫌疑人就是穆斯林，因而發生許多穆斯林被毆事件，幸而很快真正的犯人——民共組織成員麥克維被捕，穆斯林的威脅才告解除。
這次丹麥的漫畫風波，始於去年9月。漫畫家們把穆罕默德畫成恐怖分子的模樣。這些漫畫刊出後，不但丹麥的穆斯林社區嘩然，十多個伊斯蘭國家的大使也發表公開信，要求丹麥政府處理。穆斯林團體並向法院提出控告。如果丹麥的媒體、政府或司法機關稍微有點是非之心，能很快善後，則此事怕不早已解決。問題在於一種「建制化的偏見」既已形成，人們就會視為理所當然而拒絕改正，於是這個問題遂在拒絕理會中愈鬧愈大。甚至還有20多個西方國家的媒體轉載，於是20多個伊斯蘭國家的群眾示威即告出現，最激烈的敘利亞和黎巴嫩還出現丹麥使領館被縱火的事件。由於群眾抗議造成警民衝突，至今死亡者已達13人。
對於這次風波，西方社會有些媒體以「言論自由」來辯護，這其實是站不住腳的。因為縱使西方講究言論自由，但它們也同樣會基於傳統或文化、教養，在許多問題上自我約束。它們不會容許把耶穌畫成恐怖分子，德國會取締納粹言論，美國若有媒體敢說黑人是「黑鬼」，可能連報館都會給人燒掉。這也就是說言論自由絕不包括侮辱其他宗教種族的自由在內。用言論自由來辯護，所顯露的只不過是它們的雙重標準而已。而除了以言論自由來辯護說不通外，最近的西方媒體也宣稱這些示威乃是「伊斯蘭會議組織」和有些國家的政府煽動所致，這又是一種故意歪曲因果的強辯。似乎把責任推給別國政府，就可以合理化它們自己的錯誤。過去在軍機「誤撞」和使館「誤炸」後，中國出現群眾抗議，美國媒體即在官方鼓動示威上做文章，似乎自己的罪過即可因此而被免除，它們的詭辯卸責方式不都相同嗎?這不也是國際社會上的「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嗎?
因此，這次漫畫風波，已將西方那種「建制化的偏見」，以及由此而形成的「雙重標準」，做了最赤裸裸的展示。這次風波雖然不像戰爭那麼緊張迫切，但因它已觸及到更基本的信仰問題，全球穆斯林已更清楚的理解到西方對他們的偏見與痛恨是如此的巨大與根深柢固，可見的未來伊斯蘭世界的溫和派將更加不可能發出聲音。反而是伊斯蘭基本教義派和基督教基本教義派的對立將日趨深化。而所謂的「文明衝突論」，也將因此更加成為「自我實現的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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