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怯的心
村裡人把這樣的意思給主持翻修清真寺的阿訇、鄉老說了。阿訇、鄉老把村裡人的意思轉達給馬木合老漢。馬木合老漢紅著臉,咿呀了幾句,沒有再堅持。阿訇、鄉老就把他的錢和其他人的錢放到了一起,沒有特意用他的錢修大門。儘管這樣,清真寺修好以後,村裡人進出的時候,還是覺得心裡疙疙瘩瘩的。娃娃上學坐著馬木合老漢捐錢做的桌凳,自己上寺進出馬木合老漢捐錢做的大門,村裡人心裡都有些堵,再看到馬木合老漢,臉勢就有些不好。
村裡人的臉勢,馬木合老漢應該是能看出來的。他雖然是個半啞子,但眼睛亮著呢。也正因為沒有言語,說不定眼睛更亮呢。他這一輩子,早就看慣了村裡人的臉勢,應該能看出村裡人的心思。他就不到清真寺裡去了,每天五時的禮拜,不到清真寺做了。
村裡人這才覺得有點過了。想著過上一段,他還會到寺上做禮拜的。但馬木合老漢一直都不見,連田地裡都不見了他的蹤影。該種麥子的時候,不見他;該種玉米的時候,還是不見他。都以為他病了,老伴兒在家伺候他。
過了不久,卻聽說他在坐靜。坐靜是一項大的功修,要封閉在專門的靜室或者地窖子裡念經參悟,少則七天,多則四十天,不能出來,不能見人,每天只吃很少的一點兒東西,到最後,每天只吃兩顆紅棗,維持生命。坐靜不是隨便啥人都能坐的,須要教門辦到一定的程度才行。難道說馬木合老漢的功修真到了那樣的程度,真在坐靜?村裡人有些半信半疑。有些人還開玩笑說,據說坐靜能把後世的光陰都看到呢。村裡人想著,等他坐靜出來,問一問他,到底有沒有後世,後世到底是個啥樣子。
就在村裡人等待的時候,卻聽見他家裡的哭聲,是馬木合老漢老伴兒的哭聲。只哭了一兩聲,好像是憋過去了,又像是壓下去了。雖然只是一兩聲,雖然遠在老莊子,襯裡人還是聽到了。那樣瘦小的一個人,發出那樣大的哭聲,把整個村子都嚇了一跳。兒孫和村裡人跑到他家裡,發現馬木合老漢平展展地躺在炕上,已經歸真了。老伴兒拿著毛巾默默地擦著他的臉、他的手、他的腳。他的臉瘦得厲害,手瘦得厲害,腳也瘦得厲害,簡直就是皮包著骨頭,身上穿著的那件帶補丁的灰袍子,就像是空的,軟塌塌地搭在身上。老伴兒擦過了,他的臉上顯出一種光澤,眉心裡有了一種光亮。
馬木合老漢這個樣子,似乎把人都嚇住了、震住了,村裡人誰都沒有哭,他的兒女也沒有放出悲聲采,一直到下葬,都沒有人哭出聲來。好像是送一個半啞子,本來就不該出聲的。好像是大家的心裡,有了一絲羞怯。
(題字、題圖:李蘭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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