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人的祈禱真主會應答

【第八屆新月文學獎得獎作品  | 作者:楊超英(湖北·瑤族)】 

四年前,我遠離家鄉,在湖北一個叫穀城的地方,開了家鮮花店。這是武當山下的旅遊小城,春日蔥翠,夏日繽紛,秋天豐碩,冬日閒適,是一個來了就不想走的地方。

在我開店約有半年的時候,有一天,隔壁那間空置的門面上來了一拔人。他們“嗵嗵”忙開了,進行開業前的裝修。門面轉讓裝修,那是常有的事,畢竟這是商業寶地。我起初沒有在意,這隔壁會裝修成什麼樣子。但是不出幾日,在門頭的招牌上貼出 “清真”標識的時候,我才意識到,隔壁可能要開家拉麵館。

隔壁要開一家拉麵館?知曉這事後,我心裡有些不快。這不快並不是緣于我對穆斯林有成見或者怎麼樣。我對所有的民族,包括我自已的民族,都展現著一種特有的包容。我認為所有天下的蒼生百姓,都是向著幸福奔跑的孩子。無論什麼民族,什麼宗教,都只是在追求幸福的道路上所信仰的方式不一樣罷了。在塵世與上蒼面前,人類只是時光中的塵埃,根本沒有尊卑之分,也沒有民族和信仰的隔閡。

讓我不快的,是我擔心這家拉麵館開業後,它的煙薰火燎會對我的鮮花店生意產生影響。您想想,這鮮花多麼嬌貴的東西呀,與拉麵館的髒亂排在一起,這落差要有多大?興許那些要買鮮花的主兒走到自己店門面一看,再望望隔壁拉麵館紙巾滿地的樣子,他們就會走開!真是那樣,現有的生意會一落千丈!

為這,我找到了房東。我將我的擔心以及想法,統統向他說了。房東是個六十來歲的老頭,為人挺和善的。他聽完我的敘述之後,也頗為為難。他搓著雙手說,雜辦好哩?你說的事,倒真是個問題呢!可是,我合同與老馬都簽了,他錢也交了。而且,你也看到了,他都請人裝修,這花了不少錢哩……你說,這事兒雜辦好呢?

看著房東著急的樣子,我心軟了。房東說收了錢,而且人家裝修也花了錢,如今真不讓人家開了,怎麼著從心裡上也過意不去……左右為難時,還是房東拿了個方案。他說,要不,你讓老馬他們先營業一段時間。至於你這邊,實在有影響的話,今年的房租我給你少3000元。明年,我在縣府街的房子到期了,你轉那邊去……房東這樣說了,也實實在在降了租金,我阻礙拉麵館開業的事兒自然泡湯。

沒過多少時日,在一陣劈劈啪啪的鞭炮聲中,隔壁的這家馬記蘭州拉麵館便開業了。開業那天,似乎也沒有什麼來人捧場,只有三五個戴著無簷白帽的穆斯林到場祝賀。從神情上來看,這些人大都是在這城市開拉麵館的主兒,他們只在麵館裡吃餐響飯,便各自騎著摩托車散了去。從這情形,我看出端倪來了,馬記蘭州拉麵館其實就是一個夫妻檔。男的40歲出頭,女的30歲多一些,身邊還拖著兩個五歲左右的小男孩。

自從開了家蘭州麵館,每天早上,這條大街小巷便彌漫著牛油的味道。這或許對於很多人來說,是一種清香。但是對於我們這個來自湘西南地區的瑤族家庭來說,卻是一股子刺鼻的味道。特別是熬牛骨頭那味道,濃重得讓自己喘不過氣來。為這,在這馬家蘭州拉麵館開業幾天之後,我的妻子又一次向房東訴苦,訴說這味道實在受不了,要退租。

房東無奈之下,只得向這個姓馬的拉麵館老闆反應,看他能不能搞個抽煙筒之類的東西,或在我們店與店之間,搞一堵隔離牆?房東的這種建議,或許讓這個姓馬的漢子很不爽,他有幾日,老是橫著眼朝我們鮮花店裡瞅。不過,瞅歸瞅,他或許又覺得拗不過房東,還是在他的攤位面前安裝了一個定向的抽風設備,每天的油煙便剛好轉去另一邊。

自從他家裝了油煙機,我們再也相安無事。與這街道的所有的商家一樣,我們經營各自的買賣,做個人的生意。但是兩家為鄰,自然還是有些交集。

這交集,主要就是因為他的兩個兒子很頑皮。老馬的大兒子叫馬吉軍,小的叫馬吉祥,一個五歲,一個三歲半。兩個小男孩,都很調皮,恰又與我家小女年歲相當。這不,小孩子都是自來熟,即便我們大人間互不來往,也從不走動,這孩子沒出幾天就瘋在了一起。他們在一起捉迷藏,一起打鬧。鬧得瘋的時候,有時候也會躲到我的店裡桌子下面,有時也在老馬店裡的亂鑽。

有一次,吉軍、吉祥還有女兒小芬在我店裡瘋玩的時候,不小心便將我家的玻璃櫃檯給打破了,而且還弄壞了很多東西。這讓我很窩火,但人家的孩子自然不能打。這不,我只得掄起巴掌,朝自家的孩子打去。這一幕,被這馬家拉麵館的女主人沙大姐看到了。她一邊輕斥她的孩子,一邊將我拉著,示意我別再發脾氣,同時輕輕地跟我說,老闆,你這多少錢?我馬上賠,馬上叫人來修好。她甚至流著淚,將小芬抱在懷裡委求我:求求你了,別再揍孩子好不好?

看到這一幕,我自然不好意思再揍孩子。但是,這事兒還是在我心理留下濃重的陰影。此後的好些日子,我不讓女兒與他們兄弟玩,而且一見這個吉祥和吉軍在我店門口,我便黑著臉,不搭理他們。他們雖是小孩,常見我板著臉,自然有些懼怕的感覺。從那後,也不再來我的花店玩了,不會圍著我的電腦,讓我幫他們下小遊戲。

日子輕盈地過。或許是這馬家麵館經營還算地道,每次弄得料挺足。這小小的麵館,竟慢慢做起來了。遠近的街坊,都來這裡吃拉麵。這條曾經偏僻的街巷,因了這個麵館變得喧囂起來。

人流量大了,生意自然好做。這些來吃面的食客,偶爾也會將幾束鮮花帶回家裡,其實間接地帶動了我們的鮮花生意。這個變化,其實是妻子發現的,以往我們鮮花店開門的時候,除了賣鮮花,少有人問津要別的。這不,因為鄰居是拉麵館,這人吃了早餐,順便買包煙帶包鹽什麼的回家,便是常事。這樣一來,讓我的鮮花店慢慢擴容,漸漸地變成了一個集賣鮮花與日用品的百貨店。生意好了,營業額往上升,這讓我的心情好了很多,對老馬家麵館的印象也好了很多。

特別是發現與自己的相熟的幾個街坊,竟也常在馬家麵館吃早餐時。有一回,我便躍躍欲試,也在這麵館下了一碗面。嘖嘖,沒想到那味道真是一個勁道,不僅面脆,肉肥,而且吃到嘴裡唇齒留香。這讓很少吃麵食的南方人,也踴躍地加入了吃客隊伍。

每次沙姐一見我的到來,下麵條的時候總會揚著臉讓我提意見,辣不辣?香不香?也會只收我和別人同樣多的錢,卻給我碗裡多加上好幾塊牛肉。說真的,老馬家的牛肉最地道,他們待人也真誠,那香噴噴的牛肉塊兒,再加上那份多幾片肉兒的情誼,讓我對他們無端地又多出一份友善。

前年冬天,格外的冷,雪花在北風中呼呼地飄著。這個華中的小城,迎來了最為寒冷的日子。就在這時季,小芬生病了。發高燒,幾天沒有退下來,只得住院了。妻子要照顧剛出生的二女兒,我要到醫院陪護大女兒,我們的鮮花店自然只能關門了。

可沒想到,就在我在醫院照顧小芬的時候,這老馬一家人不知怎麼著就找來了。他們約摸問了好多地方,才找到女兒住院的病房。這一家人,提著一些沙棗、葡萄乾之類的東西,甚至還給女兒準備了一個慰問的紅包。我有些過意不去,不肯要,但老馬卻執意塞入床頭。

閒聊的時候,老馬問了一些小芬住院的情況,聽說小芬反復發燒之後。他安慰我說,小芬的病一定能馬上好起來,因為我和她沙阿姨在做晨禮的時候,都為她祈禱過了。我還是第一次聽人說,祈禱與治病的關聯。但出於禮貌,我沒有應答他的話。老馬見我不說話,更加肯定地說,親人的祈禱,真主會應答的,小芬很快會好起來。你放心好了,一定的。

我當時心裡想說,老馬呀,你的真主,可不是我的真主呀。但轉念一想,這莫不是人家的一番深厚情誼——雖然我不是伊斯蘭教信徒,但這世界上美好的東西,所有的宗教,都是一種善與愛的凝結。普天之下,所有的一些信仰,我們瑤族的,老馬他們回族的,甚至是別的民族的,莫不就是真善美的體現。老馬的話,我知道沒有用,卻讓我和妻子特別感動。

果然過了幾天,小芬的病情就好了,沒幾天就恢復了原來活潑的樣子。回去開店門的時候,老馬和沙姐還跑到我們店裡,抱著我女兒轉了一圈,嘴裡叨嘮著,你看我就說了嘛,這做過祈禱的,真主一定會保佑她的,這個是很靈的!我沖著沙姐笑,謝謝你的祈禱。老馬聽見我們的對話,開心地笑起來,露出他的一排黃牙。他憨厚的笑容,讓這個冬天暖陽普照。

為了感謝他們,我在春節期間,約上他們一家人到我店裡作客。考慮到我們兩個民族的不同飲食習慣,我讓妻子邀請沙姐自己去買菜,自己來家裡做。按道理說,這是一種不文明的請客方式,哪有請人家吃飯,還要人家來做飯來買菜的呢?

可是當我將我的想法,告訴老馬的時候,他特別高興,還將我的肩膀抱著,以男人之間特有的方式,朝我的肩膀狠狠拍了兩下,然後,他回家便要他的妻子沙姐在第二天下午早早收拾攤檔,來到我的店裡,叮叮咚咚地忙乎開來。

這是一餐普通的家常飯菜,而且地方也簡陋得不像話。因為那時我的店裡特別不寬敞,實在沒有辦法,我只得弄了吃拉麵的桌子,然後擺在小店門前街道旁。我們兩家人就這樣圍坐在街道旁,在黃昏夕陽下的陌生小城,在路燈下,在幾個孩子圍著打轉的哄鬧中,吃菜、說話、談家鄉的故事和風情,以及買賣和經營。

從那之後,我和老馬的關係就近了。他有事兒,常叫上我。我遇上困難,也常常喊他。甚至有好些日子,他去清真寺做禮拜的時候,碰上下雨天騎不了摩托車,還讓我送他去清真寺。他忙他的,做他的禮拜,我就躺在車裡邊睡覺,等他。

馬家麵館在這個小城開了2年,因為兩個孩子要上學的緣故,老馬和他的家人還是回甘肅老家去了。老馬一家回去時,是齋月,本是回家過節的。但過節了之後,老馬在當地的縣城找了份當小工的活幹,沙姐也在超市里謀得了一份營業員的職業。兩人一合計,這雖然沒有開麵館賺得多,但總歸是務工在家門口,既能照顧孩子,又能照顧老人,一舉多得。

這不,老馬開在湖北小城的麵館,他通過電話想委託我轉出去。當他在電話中跟我說這些的時候。我犯了難,畢竟這轉讓店面、處置東西後,會收取一大筆錢。這筆錢對我,對他來說,都是一筆大數目。而且,其實我也是這城市的陌路人,他憑什麼相信我?就不怕我揣著錢跑人?

老馬似乎也覺察出我的心態,他在電話中肯定地說,小超,沒事的,放心好了。我相信你,真的。有了老馬的信任,我便大刀闊斧展開手腳,真將他的麵館轉了。轉讓費加上板凳桌椅處置費,一共是5.12萬元。通過轉帳,我將錢打給了老馬。老馬收到錢,說了很多感謝的話,還給我寄來了很多家鄉土特產。

從那之後,我們的聯繫更多就是通過電話。我問他在老家的生活,他也問我的生意怎麼樣。有時候,我會告訴他生活中遇上的一些不幸與困難的事。他常常安慰我說,你別慌,別著急嘛,我給你做禱告,祈求真主的保佑,你是好人,也是我兄弟。我的祈禱,真主一定會應答的。

老馬的話,讓我覺得,這茫茫的天宇之間,這塵世之外,總有一道吉祥與幸福的光環,一次又一次地籠罩著我。更讓我感覺,來自大西北的風,是溫暖的,哪怕是在寒風凜凜大雪紛飛的冬日,我也能感受那種善與愛的暖流,在自己的血管中涓涓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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