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 | 被曲解與被遮蔽的穆斯林世界

2015年以來,由於法國《沙爾利週刊》血案、巴黎恐怖襲擊等事件影響,穆斯林恐懼症正呈現在全球擴展的勢頭。雖然大量穆斯林和非穆斯林一樣,也成為了各地恐怖活動的犧牲品,但依然有很多人認為,伊斯蘭教以及穆斯林全體都應該為所謂的“全球恐怖主義”負責任。

在普遍的反穆斯林情緒之下,美國共和黨總統候選人特朗普甚至提出了禁止穆斯林入境的建議。與恐懼穆斯林相應的是,穆斯林對自身處境的恐懼。據報導,一些美國穆斯林已被迫隱藏自己的信仰與身份。如果這樣的做法向其他地方蔓延,對於族群之間的和解與和平絕非福音。

一個有意思的思考是,認為伊斯蘭教整體上與西方價值觀格格不入,認為伊斯蘭教本身就充斥著暴力、歧視和褊狹,這種想法與伊斯蘭國(ISIS)、基地組織等恐怖組織的的認識有異曲同工之處,雖然二者表面上是相對的。ISIS也認為伊斯蘭教的主要力量在於排外和暴力,並宣揚穆斯林與西方的衝突與對立是不可調和的。就像一些西方人把伊斯蘭世界視為整體性的全面威脅一樣,在基地組織看來,穆斯林世界的所有問題也全都是西方造成的。表面上的敵手之間在認識上卻達成了諷刺的平衡,而這遮蔽了作為普通個體存在的多數人的聲音。

消除仇恨和對立,主要需要依靠教育和求知,本文試圖介紹幾本客觀瞭解伊斯蘭世界的書籍。當然,讀者也可以以批評態度對待這些書籍,就像對待任何觀點一樣,但更多的認知與瞭解畢竟是有益的。也許一些人已經把伊斯蘭教視為了潛在的“敵人”(雖然筆者的意圖是驅散這樣的錯誤認識),但即便如此,瞭解你的敵人也永遠是有益的。

筆者想要介紹的第一本書是《誰代表伊斯蘭講話——十幾億穆斯林的真實想法》。本書以對35個國家的居民的面對面採訪為基礎,意圖呈現伊斯蘭世界“沉默的大多數”,並展現了一幅與大眾媒體所描述的不同的景象。

 

《誰代表穆斯林講話》

首先,在暴力問題上,穆斯林群體和美國人一樣,反對攻擊平民,認為這在道德上是不正義的,而這也完全符合伊斯蘭教的教義,以及歷史上形成的衝突規則。其次,絕大多數穆斯林的夢想不是政治性的,更不是“聖戰”,而是與廣大普通非穆斯林一樣,期盼有一份好工作、美滿的家庭與幸福的生活。事實上,伊斯蘭教提倡對現世與後世同等重視,不以追求現世幸福為恥辱,帶有很強的世俗性的一面。

就關注世界局勢和外交政策的穆斯林而言,全球各地的穆斯林並不把西方視為鐵板一塊。穆斯林通常是因為某個國家的具體政策而贊成或批評一國,而不是基於其文化或者宗教。並不是所有的穆斯林都反美,而且他們的反美也往往是針對具體問題。比如,雖然同屬穆斯林國家,巴勒斯坦人可能就有更強的反美情緒,而阿爾巴尼亞人則非常親美,這分別是由於巴以衝突和科索沃戰爭的影響。總而言之,穆斯林世界的反美情緒主要並非仇視美國的宗教、政治制度與生活方式,而是由於美國在中東等地採取的現實政策。

外界經常批評穆斯林不譴責恐怖主義,但事實上巴黎恐怖襲擊等事件遭到了伊斯蘭各國政府的一致譴責。民意調查同時表明,只有少數穆斯林願意寬恕恐怖主義行為,而且這並不反映宗教虔誠程度:虔誠的、熟通教義與教法的穆斯林有可能更反對對平民濫施暴力,而加入恐怖組織的很多人卻也許對教義一知半解,只是基於《古蘭經》上的隻言片語,由於憤懣、仇恨、對現實悲觀失望等原因而從事激進行為。

伊斯蘭教與民主也並非不可調和。比如,土耳其、印尼等伊斯蘭國家有較為穩健的民主制度,即使在更為保守的阿拉伯世界,突尼斯、埃及等國發生的抗議和衝突也說明,許多穆斯林真心嚮往自由制度,渴望獲得更大的自主權——只是他們的心願在殘酷的現實中破碎了。調查顯示,對於美國在全球普及民主的言辭,許多穆斯林是支持的,但他們懷疑的是美國推進民主的誠意,認為美國更關心的是在伊斯蘭世界的政治、經濟和軍事利益,而不是各國向開放社會的轉型。從此意義上而言,所謂穆斯林仇恨美國民主制度的說法,並不完全符合現實。同時許多穆斯林羡慕和欽佩西方的科技實力,希望能奮起直追,而不是拒斥新事物,落後守舊。但儘管如此,他們保持著宗教虔誠,大部分人人為在追求社會進步的同時應堅守伊斯蘭信仰。

固然也有一些穆斯林對西方無知、敵視,但這種情況似乎是雙方的。2002年以來的蓋洛普的民意調查表明,大多數美國人承認自己實際上對穆斯林國家民眾的想法和信仰一無所知。美國人對穆斯林的觀感多數來自於媒體,而媒體上充斥著聳人聽聞的標題和暴力畫面,大多數人也並不瞭解十幾億普通穆斯林對時局與各種事件的認識。事實上,外部世界與伊斯蘭世界需要溝通,盡最大可能地求同存異。

就理解媒體與伊斯蘭的關係而言,愛德華·薩義德的《報導伊斯蘭》是必讀之作。薩義德在標題中利用了“報導”(cover)一詞的雙關意義“遮蔽”。他揭示出,西方媒體對伊斯蘭的很多報導本身,同時也是一種“遮蔽”。在本書中,薩義德主要針對的是“東方學”的一個具體例證——美國媒體對於1979年伊朗革命帶有偏見的報導。通過對這些報導的考察,薩義德批評,美國媒體通常把全體穆斯林視為帶有統一的思維特徵、以同一步調行動的的群體,穆斯林的行為經常是狂熱驅動而非理性驅動的。薩義德所批判的是知識與權力的結合,知識界選擇“為穆斯林說話”而不是“讓穆斯林說話”,從而在話語層面完成了對他者的征服,迫使其在意義世界裡屈從於西方的解釋。

 

《報導伊斯蘭》

英國學者伯納德·路易斯的《穆斯林發現歐洲:天下大國的視野轉換》,則描述了歷史上穆斯林對西方雙方的觀感。路易斯坦承:“中世紀時阿拉伯伊斯蘭教世界的文明,在任何方面都超乎基督教歐洲,在數學、醫學乃至整個科學方面,學會阿拉伯語就可接觸到當時最先進的只是,尤其是歐洲失落已久的典籍譯本。”雖然中世紀時基督徒總在密切注意穆斯林的威脅,但穆斯林對及基督教歐洲卻無同樣的關切,視歐洲為野蠻且缺乏正信的化外之地。到了19世紀,兩個社會的相對地位產生劇變之後,穆斯林才意識到學習西方的必要,但可能有點為時過晚。到了今天,伊斯蘭世界自身保守力量的興起,正在愈益沉重地拖累其總體的發展,這是穆斯林需要克服的。

穆斯林如何看世界,這不僅涉及現實議題,還涉及穆斯林的世界觀與哲學理念。《伊斯蘭文化與哲學史》一書講述了伊斯蘭文明如何繼承古代希臘、印度、波斯、埃及、敘利亞的哲學,繼承和發展亞里斯多德哲學中的唯物成分,又吸收了新柏拉圖主義的很多學說。黑暗時代的西歐學者是在讀到由阿拉伯文重譯為拉丁文的古希臘哲學著作後,才知曉亞里斯多德的名字的。當時伊斯蘭哲學還促使歐洲經院哲學內部展開唯名論與唯識論兩派執政,從而導致了經院哲學的動搖和崩潰,為歐洲近現代哲學的出現提供了靈感。直到今天,伊斯蘭哲學依然紛繁複雜的派別。同其他民族一樣,穆斯林一直都在努力思考信仰與理性、精神與物質、天國與塵世之間的關係,而這種思考的多樣性,同樣可以轉化為現實選擇的多種情境與出路。

伊斯蘭世界的法律也需適應現代世界。伊斯蘭教法“沙裡亞”,在西方語境中被視為嚴酷、原始的律法,但在穆斯林看來,“沙裡亞”的字面意思是“通向水源的道路”,其宗教含義為“通向真主的道路”,象徵對精神和社會提供指導的道路,是穆斯林個人和公共生活的道德指南。傳統上,伊斯蘭教法解釋存在多樣性,如2002年一位奈及利亞婦女被判通姦罪和石刑,西方認為這一判決就是“沙裡亞”的典型代表,而很多穆斯林卻堅信類似的案例反映出“沙裡亞”真精神的缺失。顯然,外部世界理解穆斯林如何看待“沙裡亞”,有利於“沙裡亞”本身的改革。

 

《穆斯林發現歐洲》

《伊斯蘭教法:經典傳統與現代詮釋》一書就全面展示了伊斯蘭教法及其在現代語境下的掙扎。比如在戰爭法中,常被譯為“聖戰”的“吉哈德”,既有自我奮鬥的意思,也可能被用來解釋戰爭等行為。當前伊斯蘭世界需要強調,“武裝吉哈德”的前提原則是義務、適當、防禦,並須遵守一千多年來形成的伊斯蘭戰爭法的基本原則,而不能對“吉哈德”做隨意解釋和擴大化解釋,成為暴恐行為的依據,這與伊斯蘭教所追求的人類正義與社會進步相悖。就女性權益而言,伊斯蘭教法在產生之初,改變了許多阿拉伯部落的野蠻習俗,提升了女性的地位,但今天確實要提高女性的受教育、就業、參政機會,這也需要教法改革。

伊斯蘭教法也並非與現代人權觀念完全不能相容,而是有很多相通性,如伊斯蘭教先知穆罕默德所說的:“阿拉伯人不必非阿拉伯人尊貴,非阿拉伯人也不比阿拉伯人尊貴;白人不比黑人尊貴,黑人也不比白人尊貴。”美國著名法學家威格摩爾曾評論說:“伊斯蘭教法消除了等級或膚色的一切差別……伊斯蘭教的信仰使得貴族與庶民之間、種族與種族之間、階層與階層之間沒有任何隔閡。”伊斯蘭傳統中已經出現的一些現代性的資源,可以為成為其現代化轉型的基礎。

當前,受“文明衝突論”和世界局勢的影響,伊斯蘭文明日益被視為與其他文明水火不容。然而今人很少提到的是,基督教和伊斯蘭教在猶太和希臘傳統,以及更古老的中東文明中,有著共同的根源,二者都繼承了希臘的哲學和科學,與猶太教的預言和啟示,並為之增添了新的要素和活力。兩種宗教的教徒都信仰堅定,自視為神的真理的唯一擁有者,負有向全人類傳播真理的使命。即使是亨廷頓也強調要避免文明衝突,文明對話,而非把文明衝突視為當然,才是理性的出路。

在心理層面,很多人感覺被彌漫全球的伊斯蘭力量包圍,然而伊斯蘭世界內部擔憂的卻是宗派林立的分裂、弱小、受人欺淩,許多穆斯林認為受到歧視和打壓。這種相互恐懼需要被相互理解所取代。穆斯林應當與濫殺無辜的極端分子嚴格劃清界限,毫不留情地予以譴責,但非穆斯林也應該推動世界秩序的公正化,儘量以和平而非戰爭的形式解決紛爭。

筆者對《誰代表伊斯蘭講話》中的一段深感認同:“有些西方人提議說,伊斯蘭教是問題的根源,西方需要與之戰鬥、或者培育‘溫和’的伊斯蘭教來擊潰反美主義,戰勝對現代化的抵抗,推動民主與人權事業。這種說辭恰恰疏離了穆斯林多數,而他們正是西方與宗教極端主義和全球恐怖主義作戰的盟友。”事實上我們應該承認,存在著多種多樣的穆斯林,就像存在著多種多樣的人一樣:入世-出世、平和-激進,保守-革新,左傾-右傾,等等。我們需要把絕大多數穆斯林作為人類社會的普通成員來看待,不將其視為強橫者去恐懼,也不簡單地將其視為弱者去同情,穆斯林需要的只是平等的理解與尊重。

【作者劉波:FT中文網公共政策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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