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行在聖城:一名北大研究生在耶路撒冷的教與學

 

《中東研究通訊》微信號:MenaStudies

採訪 | 楊乙霖 編輯 | 程安祺

編者按

他是北京大學阿語系的研究生,帶著對中東問題的好奇和對耶路撒冷的憧憬來到希伯來大學讀書;與此同時,他還是一名孔子學院的漢語教師志願者,在他的課堂上,學生們激烈的討論和高漲的學習熱情讓他感慨良多。他眼中的聖城有著怎樣的魅力?他眼中的阿拉伯人和猶太人之間是怎樣的關係?一起與本期嘉賓李昕走進這座千年聖城。

本期嘉賓

李昕,北京大學阿語系研究生,目前在耶路撒冷希伯來大學訪學,同時也是耶路撒冷孔子學院的漢語教師志願者。


一、教學在聖城

中東研究通訊(下文簡稱”MESC”):李昕,您好,非常感謝您接受我們的專訪。是什麼樣的機緣讓您成為了一名在耶路撒冷教書的漢語教師志願者?

李昕(下文簡稱“李”):我來這邊的孔子學院擔任志願者教師純屬偶然。因為在學校的第一年已經修滿了學分,研二這一年本想著出去看看。而恰巧北大在這邊的孔子學院剛剛建立,需要一名本校阿語系學生在耶路撒冷授課。由於對於巴勒斯坦問題一直有著特別關注,我便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報名。

因為這裡是一所研究型孔院,教學任務比較輕鬆,所以我同時也在以一名訪問研究員的身份進行著自己的研究與學習,這對我來說無疑也是一次增長學識的寶貴機會。

李昕在耶路撒冷某阿拉伯飯店內

二、課堂趣事

MESC:作為一名在中東國家的漢語教師志願者,您覺得在教阿拉伯人學漢語這一過程中自身有何收穫?能否分享教學過程中一些趣事兒?

李: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我從與學生的交流中學到的東西絕對不少於我所教給他們的。我的五個學生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巴勒斯坦知識份子,其中甚至有一位大學教授。他們每個人的學識都很淵博。因為是小班教學,課堂氛圍十分輕鬆。課堂上一個不經意的問題都會一下點燃大家討論的激情,大家各抒己見的過程中所碰撞出的思想火花讓我受益良多。甚至有次課間,在聊到地區歷史時,我最年輕的學生直接登上講臺給我把整個巴勒斯坦地區的近代史圖文並茂地串講了一遍。雖然每個人的漢語學習機緣都不一樣,但大家學起來都特別帶勁,我自己當然也很享受這個過程。

我的一位元學生是約旦河西岸地區的醫生,為了瞭解中醫而學習漢語。她每週來上課都要提前向以色列政府申請許可,然後穿過重重檢查才能到達位於東耶路撒冷的授課點。但她卻是每次最早到的一個,大約會提前半個小時來到教室,趁課前把自己在網上超前學的內容跟我一一練習一遍,往往是本課要講的內容她都已經提前掌握,卻仍然是課堂上最積極的那一個。

再分享一個小故事。我的幾位學生儘管都是這裡的阿拉伯人,卻因為地緣政治的分割而有著不同的國籍:我的課堂上有巴勒斯坦籍、以色列籍以及耶路撒冷的無國籍居民。但他們對於同一個祖國都有著強烈的認同。在一次課上我們學到句型“你是哪國人”,他們幾乎是異口同聲說“我是巴勒斯坦人”,然後以阿拉伯人特有的方式擊掌慶賀。在他們眼裡,對於祖國的炙熱情感在他們的生活有著很重的分量。

三、重識巴以

MESC:通過這段生活和教學經歷,您對巴勒斯坦和以色列這兩個國家有了哪些不一樣的認識與感受?

李:在來這裡之前,我對巴勒斯坦人的印象可能和大多數人一樣,都是在媒體上所看到的那種滿懷怒火與悲愴的受難者與反抗者的形象。但真正與他們接觸後才發現,其實每個巴勒斯坦人都是天生的樂天派,他們也像我們一樣,追求著自己的夢想與生活的樂趣。男生都很熱愛體育,個個都是足球的好手;女生則都很會打扮,著裝都很講究,鮮有素顏出門。

與其他中東國家的人相比,巴勒斯坦人算是比較“高冷”的,很少有人主動在路上無故搭訕,許多中國女孩在其他國家常會遇到的各種煩人的騷擾,而那種情況在這裡基本沒有(倒是有一個男同學曾經在路上朝一個大爺打了個招呼然後被送了個香吻)。但是他們的熱情卻是可以切身體會的到的。因為在巴勒斯坦尤其是西岸地區很少會有中國人出現,所以當地路人經常會向我們投來好奇的目光。一旦與他們的目光稍有接觸,他們便會投來一個禮貌的微笑,有時也會主動揮手跟我們說句“你好”。有次我的一個哥們主動朝一輛路過的公車上的熟人用阿語問了聲好,然後一車人全都朝著窗外向他回好,場面好不壯觀。

之前在報導裡看慣了這裡斷壁殘垣的畫面,但身處其中則會發現這是一片充滿希望的土地。在幾千年文明的滋養之下,他們與鄰居猶太人一樣,都很重視教育。事實上,巴勒斯坦的非文盲率和高等教育普及率都處於世界前列,基本每個城市都有幾所像樣的大學。所以大部分巴勒斯坦人都還是很有修養的。曾經一位猶太老師跟我說過,巴勒斯坦人是最好的阿拉伯人。而就我所去過的幾個阿拉伯國家而言,巴勒斯坦也確實是我最喜歡的一個。時常經歷的戰亂痛苦不但沒有磨滅對生活的希望,還造就了這個民族堅忍的性格。

在巴勒斯坦畢爾宰特大學與進行心理學宣傳的學生合影

以色列的城市我雖然去的不多,但還是可以說說我的幾個主要印象。首先是物價高,學校食堂普通的一頓飯折合人民幣就能有五六十元,更別提下館子了。其次是軍事化,因為這裡是世界唯一不論男女全民兵役制的國家,所以在路上端槍的大兵隨處可見,開始總覺得心裡發怵,後來慢慢也就習以為常了。還有一點就是社會的多元與分化。

這裡有極其傳統的極端正統猶太教徒“大哈”,也有非常世俗,喜歡去夜店的西方移民,有富得流油的猶太商人,也有很多為生計發愁的阿拉伯人和黑人。大家生活在同一片屋簷下,卻過著自成系統的生活。但總的來說,這裡還是呈現著一副發達國家的面貌。

四、學在希大

MESC:在耶路撒冷希伯來大學學習,對很多國人來說是比較陌生的,可否直觀的介紹一下您對耶路撒冷希伯來大學的印象?請為我們講述一些您在耶路撒冷希伯來大學的學習、工作、生活的點滴。

李:希伯來大學是全國最好的學校,校園不大但是學術氣氛很濃,教學設置也比較成熟,整體感覺比較像西方國家的大學。這裡的學生素質普遍較高,與整個耶路撒冷阿猶尖銳對立的氛圍相比還是比較讓人舒服的。但學校裡阿拉伯學生與猶太學生的隔離感還是很強的,在工作學習之外基本見不到他們之間有任何交流,大家都是各玩各的。

但這裡的學生刻苦倒是真的,我同樓的三個阿拉伯舍友除了一個有時在兼職之外,其他人幾乎每天都在不停的學習,常常直至深夜。這裡的中國留學生也是每天忙於課業,連寒假都不敢好好放鬆。

倒是學校裡有不少有趣的活動,比如組織大家出去玩之類。恰巧一次我還客串了一回東亞系的宣講嘉賓,給各個中學選拔來的阿拉伯高材生們安利學漢語的好處,然後頻頻被要求合影。

李昕向阿拉伯學生做宣講

五、割裂的耶路撒冷

MESC:您在東耶路撒冷生活的這段時間,對耶路撒冷局勢乃至巴以局勢,有了怎樣新的認識、看法或理解?

李:我在耶路撒冷期間正好是新一輪巴以衝突持續升溫的階段,許多在電視上才能目睹的場景在這裡已經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許多人都會覺得這裡很不安全,事實上這裡的暴力活動確實層出不窮。但是對於像我這樣的外國人來說,雙方都不會有任何敵意,除了一次遇到以色列士兵向巴勒斯坦人發射催淚彈時,我險些被殃及之外,我再沒有遇到什麼實質性的危險。

耶路撒冷是一個割裂感很強的城市。1967年“六五戰爭”,以色列佔領東耶路撒冷之後,這裡的阿拉伯人被割斷了與祖國的聯繫,成了一群沒有國籍的“黑戶”,生活上因此有著很多的困擾和怨言;而這裡的猶太居民則大多是傳統的猶太教信徒,很多世俗猶太人都會因為受不了這種氛圍而搬走。

所以這裡的阿猶雙方對立感很強,衝突也時有發生。而更多的衝突則發生在這裡的以色列軍警與巴勒斯坦民眾之間,因為以軍授權只要發現有攻擊企圖的巴勒斯坦人就格殺勿論,所以幾乎天天都可以看到有巴勒斯坦人行刺然後被以軍擊斃的新聞。

耶路撒冷老城教堂門上的希伯來語暴力威脅塗鴉

目前的巴以衝突其實是一場力量極不均衡的對抗,我曾親眼見過巴勒斯坦小孩成群結隊的向以軍在巴境內的據點扔石子,然後被荷槍實彈的以軍士兵用催淚彈擊退。但事實上,這種反抗很難有什麼實質性的效果。包括那些獨狼行刺在內,處於弱勢的巴勒斯坦人目前很難對局勢有實質性的改變,而以色列目前的右翼政府也絲毫沒有退讓的意向。所以短期內還是看不到局勢好轉的希望,只能等待時局出現,再來一次新的大洗牌,我們才會看到發展。

拿著石塊躲避催淚彈的巴勒斯坦兒童

我曾經和一位巴勒斯坦老師聊天,這位老師的一個學生曾在幾年前一起慘案中被猶太極端分子活活燒死。我問他,“那件事之後你們心裡憤恨嗎?”他說,“豈止是憤恨,可那又有什麼用,我們受到的屈辱已經累積了這麼多年了,可我們沒有力量去反抗,只能忍下去,畢竟生活還是得繼續。”

而在與猶太人的交流中,我得到的最多回復還是“我們需要安全”。他們覺得阿拉伯人都是潛在的安全隱患。甚至有一個猶太學生跟我說,僅因為自己長得像阿拉伯人,他走在路上都會被其他猶太人敬而遠之。

最可怕的事情不過如此,這種心理上的裂痕和敵意一旦產生便難以抹去。

六、讀萬卷書,行萬里路

MESC:從阿拉伯語學習者,到漢語教師志願者,這六年行走過數個中東國家之後,您對中東的認識、體會、感悟有著怎樣的變化?

李:我覺得吧,不論我的身份怎麼樣變化,我始終是在以一個學習者的眼光去觀察這片土地以及其中的人民。行萬里路與讀萬卷書同樣重要,有些事情只有親自體驗過才會有更加深刻的體會。就我所走過的這五個中東國家而言,每個國家都有著自己獨特的地方,有著閃光的魅力也有難解的問題。

李昕在阿克薩清真寺內

幾年前在埃及的時候,我目睹了穆兄會上臺又下臺,社會的各種矛盾糾纏不清,當時我以為最糾結的情況不過如此;而今在巴以兩國間穿梭才發現這裡的局勢要複雜得多。就連平靜的小國約旦,我也發現了不少錯綜複雜的危機。中東問題是個有趣的課題,每一點更多的瞭解都會為我們打開一片新的天地,以待我們更加深入地去挖掘。

    為您推薦

    發表評論

    電子郵件地址不會被公開。 必填項已用*標注

    1條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