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

 

美美與共

 “美美與共”,是我的母校民大的校訓,也是老校長費孝通提出的著名理論。自信於自己的美,也承認並欣賞他人的美,這樣的寬容,對於個人來說也許容易,但對於一個族群、文化乃至文明來說,卻是一個近乎理想化的命題。人類隔段時期便會出現的大屠殺,長久存在的種族迫害,無所不在的文化歧視,被廣泛關注的所謂文明衝突,都在證明著,這美美與共的理想如何地難以實現。不僅僅是被骯髒的政治沾染了,也不僅僅是被狹隘的意識形態綁架了,更不要說什麼資源緊張導致了衝突,這寬容和欣賞所以難以實現,還有著人類的私欲和嫉妒心在作怪,自豪往往伴隨著鄙視,自尊往往伴隨著敏感,而自信,則往往建立在別人的屈辱之上。而自從“民族”這個概念被近代的西方打造出爐之後,更為狹隘找到了高尚的立足點。

但在古老的東方,非但沒有民族這種狹隘的概念,更少有長久的迫害和歧視,無論是中國,還是阿拉伯,在這兩大文明圈內,都有著美美與共的悠久傳統。但並不是說衝突和隔閡不存在,而是在漫長的歷史長河裡,礁石、碎木和它們所激起的浪頭,都未能影響大河的平闊和安寧。在古代和近代,都是如此。回民在中國被接納,成為燦爛文明的一部分,一代代為中華民族輸送著自己最優秀的兒女。這個民族,因為散居在整個國土上,習漢語,用漢字,與漢族人共同為生存而奮鬥,也就面臨著同樣的苦難和迫害,外敵入侵則共遭國難,國土淪喪則共為亡國奴,奮起抵抗則共同犧牲,社會動盪則共遭毀害,拆掉清真寺時,廟宇道觀也沒能倖免,阿訇和長老、道長、神父一起被關押勞改,社會寬鬆後,大家一起反彈。甚至回民的信仰,被長久地習認為本土信仰,連清真寺也成為中國古建築的典範之作,如同回回的生活一樣,從不顯出突兀。

在北京,尤其如此。也許是因為北京有千年的都城史,一直作為一個移民城市而擁有了廣闊的胸懷,也許是因為這裡太多少數民族而形成了民族共生的深厚背景,抑或是草原、青山和農田共同涵養了淳厚寬和的古風。總之在這座大城裡,回民安穩地生活了上千年,很多古老的家族代代繁衍,它最古老的清真寺依然屹立未倒,在吃穿住行各個方面,也有回族文化浸潤其間,而一個回族,行走在人群中,如果沒有那頂白帽,你確難分清回漢。如果有可能站在歷史的峰頂俯瞰回望的話,你會看到安詳的巨大的羊群在緩緩移動,即使狼群襲擾,寒流摧殘,但它們堅定地、永不停歇地走向了更為廣闊的大平原。這樣的民風和性格,是短暫的時代所無法改變的,即使這個時代劇烈地變動,即使龐大的人群急劇地湧入,但羊群不改初衷,大平原也安然不變。

在這座城市生活地久了,就心生眷戀。這是五光十色的塵世的一角,卻也是泛著獨特光彩的一角。我在這裡生活、工作,從未想著逃離。回教不是一個避世的宗教,之所以回儒之間惺惺相惜,彼此欣賞,就因為回回的積極入世、恪守道德的人生姿態,和漢族傳統有異曲同工之妙。回民有一句訓誨: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即要積極迎對世事,又要不羈絆于欲望,超然地面對誘惑和困厄。所以回民在廣泛地參與著社會生活,哪怕要面對飲食的不便、禁忌的限制,但他們並未因為這種特殊而退出或偏狹。每每和回民同胞弟兄在一起談起這些,那種即勤勉要強又超然無為的態度,總令人為之動容。

在這個北京人綻放靈魂的論壇上,我逡巡不去。雖不是北京本土回回,但多年來和北京人共同生活工作的經歷,給我深深的觸動。他們大多熱情誠懇,且有著京城子民閱世經年的達觀,和不媚權貴的自尊。他們也寬容,他們喜歡一切尊重他們的人,也尊重他們喜歡的人,北京的回民和漢民,有著各自引以為豪的悠久文化,並彼此欣賞,這在狹隘論調甚囂塵上、別有用心的今天,顯得尤為珍貴和睿智。我也喜歡北京的老胡同,我受不了它們被無情地毀掉,我同老北京們一起罵,一起流淚,也一起失落,雖然我從未在這些胡同裡住過哪怕一天,但卻懷著深切的眷戀。我想,這源於我是一個回回,我們熱愛傳統,並以恪守它為本份和自豪,在這個論壇上,我看到了人對傳統的珍愛。在這方面,漢族人比回族人損傷的更深,因為當我們恢復了我們的清真寺,重新燃起信仰的火把時,他們,已離開精神的家園太久太遠,而開始了流浪。不談認主的儒家從未成為一種信仰,漢族也從未有一個統一的強有力的宗教,當意識形態開動切斷傳統摧毀信仰的機器時,首當其衝且受害最深的就是漢族。回民長久的內斂和相對小得多的群體,使之多少保留了最珍貴的內核,當持續幾十年的風暴過去後,我們的種子還能復蘇,雖然依然零落,但畢竟綠意漸濃了。這就更需要彼此遮蔽,抵擋那依然炙烤著底層的毒太陽。

在這個越來越混亂的世道裡,每個傳統的文化都是同病相憐的,人們如蟻群,在默默的生,默默的死。但信仰不絕如縷,執著地滋潤著人們的心。人與人,人群與人群,有太多的不同,種種的界限,但,在共同的歷史命運下,心與心正在自然地結合,如果你不信,那就屏息靜聽,你會聽到,自己心靈的聲音。

特殊的群體

離家十三年了,從鄉村到都市,一生就這樣被徹底地改寫了,我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是幸運還是不幸。但隨著途經的風景與人的變幻,也不斷增長著最寶貴的認知。這就是人生的閱歷,在村子裡,是熟悉每一顆禾苗的拔節,在草原上,是洞察每一隻動物的性情,而在都市里,則是疊加了無數的面孔,相識了一顆顆心靈。

在離開家鄉之前,我從來都沒有意識到,漢族人中間,還有這樣一個群體。到了大學,頭兩年內,我同回族、維族、撒拉族的兄弟同去清真寺,一起開齋封齋,見面拿手(握手),互道色蘭,我還是沒有遇到他們。這是一個特殊的群體,他們在兩條河流間穿梭,享受著兩種恩澤,也承受著兩重磨礪。終於有一天,我遇到了他們中的一個,兩個,三個,我對回民、回教的認識被深刻地改寫了。

他們是漢族穆斯林。他們不是因為通婚才選擇了歸信,更沒有功利和無奈,他們帶著一顆顫抖的心尋覓著歸宿,並最終在茫茫大海上看到了那一星燈火。因為他們,我才意識到,在中國,回族這十個民族不是回教的唯一載體,民族的劃分摻雜了太多用心和狹隘;因為他們,我才體會到伊斯蘭的普世價值,那不受民族、人種等任何分類限制的偉大意義;因為他們,我才意識到,純粹的信仰播種在純良的心地上,是怎樣的一種生機和美麗。

如果你到清真寺裡去,你可能會遇到他們,但你也許認不出他們。但你向任何一個人問起他們,人們都會發出由衷的讚歎。這是一群受真主喜悅,也被夥伴們喜愛的人。因為他們的信仰不是繼承的,更非舶來的,而是自己找尋並莊重抉擇的。這些人最大的特點是純粹,他們直奔信仰而來,很少本末倒置,他們大多謹守齋拜,勤於學習,當你問及原因時,他們會反問你:不叩拜真主那我入教幹什麼呢?他們不會說:這些我都知道,但現在還不太方便。一個漢族兄弟每到做禮拜的時間,會悄悄到公司的樓梯頂端完成功課,寧願封空齋也不輕易放棄這項主命。他絕不會認為,這些是有足夠空閒去清真寺的老人們才幹的事情。他們即使還沒有足夠的知識,也會把已有的認識一一落實,不肯懈怠絲毫。

可當他們在信仰的花園裡徜徉時,現實卻並不因此而減退絲毫的沉重。他們所面臨的,和我們所擁有的,不可同日而語。他們首先面臨家庭的不理解。並非出於歧視,而是因為不同,就好像你要離家出走一般,在家人看來,他們將要失去你,你也將失去自己。當終於以發自內心的安寧和幸福抹去了家人的疑慮,卻又面臨著社會的壁壘。你無法以民族習俗為由來獲得單位的一系列諒解和關照,尤其在體制內部,那裡不存在“信仰”這個概念。婚姻也是一個問題,你想找一個信仰相同的伴侶,卻發現回民的家庭只想找回民,誰家都不想找一個習俗不同的親家。還有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始終會懸在頭頂,那就是漢族必須火葬,而只有回民才能獲得土葬的許可,信仰在這裡,被無情的體制給了重重一擊。

可他們就像信仰其他宗教的人們一樣,日日增長著。其間太多故事流傳在寺裡坊間,感動著老回回們。一個漢族小夥,家裡同回民世代交往,終於有一天他意識到自己應該去寺裡。一天他的哥哥從外地來看他,快禮拜時,他讓哥哥在寺裡宿舍等他,轉頭回去卻發現哥哥不在屋裡,張望間他看到哥哥竟然邁步入了大殿,那是一個老回回才有的從容步態。等到哥哥出來,才知道原來他也早已在外地歸依了,兄弟倆頓時百感交集,相擁而泣。當年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我的眼眶濕潤了,而給我們講這故事的阿訇,就是那個小夥。

但自由的選擇並不意味著背離,他們總自豪地向人亮明自己的身世,反而獲得了人們的寬容和呵護。漢族從來都不是單一信仰的群體,它太過廣博,它的兒女心胸燦爛,嚮往心靈的自由。在伊斯蘭道路上行走的這些人們,對比有著離鄉外來和少數散居烙印的回民群體,更多從容、更少敏感;而對比日益陷入物質漩渦的很多同胞,他們又更多超脫、更少欲念。這是真主對他們的慈憫,也是對他們所背靠的那座文明高峰的點染。

今天,你在每一座清真寺裡,都能看到他們的身影。當心與心靠攏,他們會向你訴說,那種無形的感召怎樣從外到內引導著懵懂的自己,如何在大學遇到那個珍貴的機緣,或者在工作生活中遭逢異樣的考驗,那是一種怎樣的幸福和激動,又收穫了怎樣的安寧和喜悅。如果他的眼中含著淚花,請不要覺得這傾吐之情太過濃重,這是心靈最真誠的悸動,飽含著人類最純的情感,和最深沉的敬畏。

【轉自“端莊文藝公眾號:dzwy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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