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丁白蓋頭

【(編者按)人到中年,大都懷揣殷實的生命記憶。其中刻骨銘記者,往往都和母親有關!

馬進祥的作品在網路並不多見,偶發一篇,都極具吸引力。沒有特殊原因,只為他的每篇作品都有著濃烈的生命印記,和讓人心隨之顫慄的真情實意。

“一丁白蓋頭”便是這樣一篇作品,同時又是紀念母親之作。

從張承志先生的一封信件開始,馬進祥的敘述便開始平靜的回流。隨後,不管是熱鬧的蘭州小西湖街頭,還是岑寂的大山溝裡,“一丁”潔白的蓋頭總是忽閃忽閃、清晰又遙遠地飄動在讀者眼前。沉重敘事,本來可以更加煽情。馬進祥的這種極其平靜的筆調,使情感暗流深潛,這樣的美學處理,給讀者的感染卻是加倍濃烈的。

“一丁”者,微弱、渺小。“一丁白蓋頭”,穿過噪雜的街頭人群,緩緩走來。瞬忽間,眼睛一花,那蹣跚行走在小小的“一丁”白下的,分明就是我的母親,你的母親,大西北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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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靜夜,一個人面對蒼茫的夜空,腦子裡總奇怪地冒出一些舊事來。隨手翻起一遝信劄,年久發黃的一張信紙上,跳出幾行熟悉的字:

驚悉你的老母親無常,心裡很難過。我要給你母親上墳。我和她老人家一面之交,但我忘不了在小西湖旁巷子裡,迎面走來的一丁白蓋頭。

署名“劣兄 承志”。這是1987年初作家張承志兄得知我母親去世的消息後,給我的信。

哦,“一丁白蓋頭” ……

——“一丁白蓋頭” ,不由讓我回憶起了銘刻於心的往事。

1

1986年初,我在省委黨校工作時,利用農村的冬閒利用學員們寒假後空閒的宿舍請母親浪一趟蘭州。一輩子生活在農村大門沒出過的母親太不容易了,也太累了,我想讓她見見世面調養一下疲憊的身體得到休息,我想好好地盡一點孝道,讓她好好享享她唯一一個走出山溝當了城裡人的尕兒子的福。我還準備帶她去逛一下蘭州當時最大的南關什字百貨大樓;看看她從沒有見過的火車;我還準備進城買肉給她飽飽吃一頓手抓羊肉。可是,母親剛來還沒適應,身體不舒服,我不敢領她出門。

可有一天中午,接到張承志兄的電話,說他已經到了小西湖,準備到廣河,問我能否一起去?因為事出突然,我拿著聽筒刹那間腦子一片空白。我處於兩難之間:張承志兄這是第二次到河州,不熟地理人事。1985年秋我們認識不久,我曾陪他去我曾工作過的漠泥溝住了大約一周時間,從那時起我們建立了親密的兄弟情誼,我給他表示過只要他到甘肅我就陪他的話;而另一方面,我老母親好不容易來到蘭州,還沒有浪呢,該做的許多事還都沒做,陌生的蘭州城裡又無親無故,我不能撇下她一個人。

當時我覺得遠在北京的作家來一趟不易而母親還可以再來。年幼無知的我怎能預感到後來的變故呢?於是,我回話我們馬上去車站。我扶著母親走到校園大門口。從黨校到公交站有步行半小時的路程。那時的安寧一片荒涼,既無公交又沒出租,我母親是纏過的尕腳又拄著個拐棍,她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動著,往前看著路還那麼遠,我心裡著急。走了一段,我急中生智折回去借了輛自行車把母親帶到安寧橋頭站,囑咐她原地等著,不要動,然後我飛騎還車,再小跑步到橋頭……到了南濱河路小西湖路口站下車,我讓母親順著路直直往南走,我急忙跑到車站見張承志兄,怕他等急了。

張承志兄在信中所指就是:我當時在汽車西站門口見到他後,告訴他我母親還在後面呢,他驚訝而感動地忙問:“你連老母親也帶來了?哎呀,我說要是你母親來了你就不要去了!”他趕忙拉著我又急急走到了小西湖路口。從川流的車輛和嘈雜的鬧市人群中,張承志兄從老遠看見了那柱著拐棍、小腳蹣跚著——

迎面走來的一丁白蓋頭。

因為沒有了卻讓母親吃一頓手抓羊肉的心願,也因為一上午折騰得母親直到中午還沒有吃飯;汽車西站視窗買了車票後,我看看離發車的時間還早,便領著母親去附近的唐汪飯館剁了一斤手抓羊肉讓母親吃。母親沒牙齒,只能用手撕著囫圇咽下。因為囊中羞澀我自己只買了碗牛肉麵,而母親看著我沒吃肉又讓著我吃,母子倆讓來讓去——這時,張承志兄從飯館對面的副食店裡買了一大包糕點提過來,送給母親。張承志兄在我母親去世後來信,無不遺憾地寫道:

幸虧那天我在一爿清真鋪子裡買點心時,售貨員說:夠啦,送禮也就行啦。我說不行,不是一般的人——這算唯一一丁點的安慰了。

沒想到此後不到一年,母親還沒等到我舉意再領她去蘭州的機會,突然間無常了。

2

母親去世以後,我好像猛然間長大了突然間成熟了。當時雖無雙休日,交通不便工資不高,買來回班車票都很困難,但我一有時間就往老家跑,覺得到了故鄉,到了孤單的父親的身邊,然後陪著他給母親上墳,那顆遊子的空落落的心就踏實了——哪怕週末下班後班車走到半夜。

可是,在母親去世之前,我卻沒有這種戀家戀父母的感覺。考上大學出門後,假期裡父母好不容易把我盼回家,可我回來沒幾天,一轉身就跑出去到縣城裡找同學玩去了,玩到很晚才回家。那時,我幼稚地覺得和同學玩痛快,覺得在農村家裡沒意思。當時少年輕狂的我哪能在意到父母的感受,哪能預想到母親剩下是時日不多了呢?

1984年我剛參加工作後的第一個春節,剛出校門在鄉下呆急了,就想進城。來到蘭州後我很快感受到,我畢業後被分到鄉下,與這座城市產生了遙遠的距離,這使我心情十分不好。

當我如同一個棄兒,沮喪地回到鄉下的家裡時,才知道母親剛剛大病一場去了醫院。我騎車飛奔,半路迎上了看完病坐在架子車上往回走的母親。我抓住了母親那只粗糟而乾枯的手。額滴阿娜呀,您都病成這樣了,為啥不告訴我!我當時在內心裡責怪自己為什麼不直接回家而跑到了陌生的城裡?母親卻說,這麼多娃裡就你一個吃公家飯,不要耽擱你的工作——這是母親一貫的思想,不論家裡出再大的事都不告訴我,怕我分心影響學習工作,啥大事我都是事後知道。所以,後來當我接到家裡母親有病的電報後,我就預感家裡出大事了。

就在那一次回家,我陪母親呆了幾天,恰逢母親的侄孫結婚,她還得去娘家馬嶺。她身體虛弱不能走路,我和我哥只好用大哥家的馬駒馱著她去。難言的是,我還不能陪她趕赴宴席。記得我當時給她買了襯衣襪子之類禮物,這些只能是她一個人帶的禮品。如果我們倆去,我又是個幹部,禮輕不太好意思;禮多又拿不出來。為此,我和母親頗為糾結。後來,我把母親送到馬嶺的山上,我還要返回,心裡十分惆悵。我想起以前我三家灣的表哥結婚時,也是因禮薄父親不能陪母親一起去。當時父親拉著生產隊裡的一頭毛驢馱著母親,送到山頂上後,給母親指了那條通往她妹妹家的小路和山窩下的門前有顆老樹的小院。父親老遠目送著母親順著那條小路快到了阿姨的家,才放心地轉身牽著毛驢回家——那時的困難啊,壓斷了正常的人情世故!四股股用紅紙包裝的一斤掛麵,被當做禮品往往大遊行竄了好多家,直到發黴。

在蒿支溝陰窪山的那條崎嶇的小路上,我從後面看著馬背上母親虛弱的身體,忽然覺得母親剩下的時日不多了。回憶著這些年來艱難的歲月,想著母親一生的困苦和艱辛,雖然上了大學參加了工作依然不能盡孝,不由悲從心來哭出了聲,越哭越傷心。母親從馬背上轉過身來:那我倆一起去吧?我搖搖頭。再往前走,我哭得更傷心,她又轉過身,勒馬望著我說,那我們回吧,不去了?我又搖搖頭。就這樣,我把母親送到山頂上。快到她侄兒家時,我就像當年的父親一樣默默地轉身離開了。

3

據說,那天母親有病,我姐姐來看她陪母親住下了。夜裡姐姐醒來時發現母親靠窗戶默默坐著,沒有叫她,也沒有點燈。姐姐問:阿娜,難受得很麼?母親說,是。腔子裡憋的很。母親說,前幾天西拉來的時候說在他尕新莊的哥家留下了給我看病的錢呢。姐說,那我們明天拉你看大夫罷。

第二天母親從鎮上一個中醫那兒看病回來,晚上吃了幾口飯喝了中藥,堅持做了這一天也是這一生的最後一番禮拜就睡下了。夜裡父親發現母親病重,叫醒了哥哥,叫來了隔壁寺裡的阿訇。當我哥問她是否給我打電報叫回來時,她搖搖頭;後來病情加重,我哥不再問急忙騎車到縣城給我拍了那份電報。時間不長母親在父親和阿訇的提念中歸真。我哥接著又跑到縣城給我單位打長途告知母親已經無常的消息。

當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我夢見母親都快不行了還被人往門外拉,我難過得揪心。一夜的惡夢醒來後,有一種不祥籠罩著我。到單位見到母病速回的電報後印證了這種預感。因為我知道,不到極其嚴重的時刻母親是不讓叫我的。

班車不管我心急,慢騰騰的,沿途旅客上車下車。我一路忐忑不安。想著母親的病情,擔心能否趕上呢?

到達時大概下午四、五點鐘了。當我從班車上下來時,發現家門口的台檯子上黑壓壓站了好多的人,腦子裡突然間嗡的一聲。父親大概一直在馬路邊站著等著我。班車停下後,我看見了父親披著那個熟悉的鑲著黑色絨邊的光板羊皮大氅,步履沉重地走過來,到了我跟前便問:娃你接到的電話麼電報?我說電報。他明白我沒接到電話就不知道母親無常的消息。父親這才一字一頓地告訴我:你阿娜無常了!我腦子頓時一片空白……

現在能夠記得起的只是父親那張土沉沉的臉龐,那臉色就是剛剛經歷了地震的人才有的那種灰白。按照回民風俗,母親本來可以當天下葬,但為了等我這個出遠門的最小的兒子,父親決定延遲到第二天。

4

我最後一次見到母親大概是在十天前。當時我帶上單位分的一點牛肉,買了她吃的藥,搭了個順車回家。當我走到鄧家山老家門的路口,看見母親正在大門口的槽上躬身給牛拌料。我停住腳步,老遠端詳著母親。她回頭望了我一眼,又低頭繼續拌料。我只好走到跟前,她這才認出是我。她驚喜地抓住我的手說,我沒看清是你,我還以為是別人呢。我感到母親眼花了,身體確實不行了,這麼近就認不出兒子了。我趕緊幫母親把牛的草料拌好,扶著母親回家。一看家裡冰鍋冷灶,我心疼母親身體這麼弱還在幹活,急問哥嫂呢?她回答我哥送嫂子回了娘家。我心裡只埋怨哥嫂撇下母親一個在家裡照看家務,咋能放心得下?我用我帶來的牛肉,生火忙著給她做了一頓面片。

第二天我走的時候,和往常一樣,母子依依不捨。我安慰她說:我帶來的這個藥你先吃著,我下次來時再買。母親患有氣管炎,天一冷就犯,好在我給他買的一種藥吃上很管用,就經常給她買。我說,再過十幾天,等他們過年的時候放假,我就回來了……

和往常一樣,這次她還是把我送到大門外場院下的一個叫長嘴的地埂上;那個長嘴是我們莊子通往山下公路的一個制高點,以前矗立過忠字台,眼前開闊得如同一個瞭望台。照例,母親柱著拐棍站在地埂上目送我下山遠去;照例,我走一段從山下回頭仰望站在地埂上的母親;互相對望一陣,我繼續往前山下走;回頭看見她還是那麼站著不肯回去;然後走不多遠,我又轉身仰望,就那麼一步三回頭;直到我再回頭時,只能看見忽隱忽現的、張承志兄描寫過的那——“一丁白蓋頭”。

沒想到,這次並不異常的分別竟然是我們母子之間的永別!

我沒趕上母親的最後時刻。聽著哥哥說母親在她最後的時刻,還是不讓他給我打電報,不願意打攪我上班,不讓通知我。我反問自己:我的上班難道就這麼重要麼?我長跪在母親的埋體旁,長那麼大,我第一次真正的一夜沒合眼。腦子裡滿是母親的音容笑貌。

離家不遠處,位於哥哥承包地的墳坑已經挖好。明天母親就要被下葬入土了——實在不相信母親已經離去,實在難熬這可怕的時光。我拿出了日記本,一筆一筆地記錄著自己當時的感受,回憶著母親一生的恩德和她苦難艱辛的一生。

父母的突然離去是兒女一生的分界:父母在,不論年齡你感覺始終沒有長大;父母去世了,你哪怕是娃娃,也是大人。父母在,你就是走得再遠,心中有個牽掛有個家,有個願意傾聽你苦樂酸甜的人;父母不在,你就孤單了,所謂的家的概念就不一樣了,你就如同一片秋葉,毫無目的地、悠悠地隨風飄零。

往日母親勞作過的地方,躬身掃過樹葉的小道,低頭給牛拌料的食槽,牽著我哥家裡那頭尕白雌牛吃草的地埂;還有往日美好的一切……當我們永遠失去以後才想起去珍惜往日的一切;當我們永遠失去以後才會想起那麼真切的細節;當我們永遠失去了以後當時並不在意的瑣碎事,卻不時的出現在我們現實的回憶和揪心的夢境裡。

哦,老家;我夢魂縈繞的地方。想著我從小玩耍的門前榆樹下的場院;想著母親掃過榆樹杏樹落葉的大門檯子;想著母親挑水走過的泉灣兒的那條細路;想著母親牽著那頭尕白雌牛在大紅日頭下吃草的地邊。

哦,老家,我的遙遠的鄧家山;我的再難見容顏的親愛的母親;我的再也看不見的那遠遠飄來的——“一丁白蓋頭”!

(此篇獲第二屆“魅力臨夏”全國散文詩歌大獎賽一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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