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怎麼講信仰

  看到圍繞信仰細節的分歧展開的一些爭論,覺得我們中的許多兄弟一直沒有脫離歷史的煙塵對我們的影響,喜歡把歷史上某個派別、或某個學者的觀點當成天經地義,然後把它強加給對方。如果對方不接受,就上綱上線,把他們想當然地說成“異端”和“外道”。

  他們忽視了兩個問題:一是這些問題爭論了上千年,至今沒有令人信服的結果;二是他們忽略了古蘭經、聖訓是怎麼展示信仰的,我們今天的現實、今天的國人又需要怎樣的敘述方法。

  對真主的屬性作解釋還是不作解釋,從伊瑪目艾什爾裡、伊瑪目馬圖里迪與莫爾太齊賴派、與新罕百里主義的爭論,到謝赫伊本·泰米葉與謝赫泰吉雲丁·蘇布基的爭論,到他們的弟子、後來的跟隨者之間的爭論,到近代薩拉菲派許多學者與艾什爾里派、馬圖里迪派許多學者的爭論,儘管他們留下的著述汗牛充棟,但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方心悅誠服地接受對方觀點,然後偃旗息鼓的歷史。

  究其原因,這些爭論大多是在“絕對解釋論”與“絕對不解釋論”之間展開,這就註定了這種爭論只會無果而終。“絕對解釋論”忽視了大多數先賢學者、伊瑪目不作解釋這樣一個現實,而“絕對不解釋論”又忽視了諸如“無論你們在哪裡,真主與你們同在”這樣的古蘭經節文,先賢幾乎無一例外地作了解釋,即認為這種“同在”是指真主的全知、全觀,而不是真主的本體。對這一解釋,即便是不作解釋方面最為強硬的謝赫伊本·泰米葉也認可,更何況是其他薩拉菲派學者,儘管謝赫伊本·泰米葉不把它叫做“解釋”也罷。

  埃及學者、謝赫穆斯塔法·阿卜杜·拉紮格(الشيخ مصطفى عبد الرزاق )指出,近代以來,在伊斯蘭世界,穆斯林的信仰體系基本上是兩大陣營之間的角逐,一是薩拉菲派,二是馬圖里迪派和艾什爾里派(後兩者的觀點大同小異)。

  謝赫的判斷沒錯。哈瓦利吉派、莫爾太齊賴派等成了歷史,至今依然活躍的是薩拉菲派和馬圖里迪派、艾什爾里派。薩拉菲派中不乏溫和、中正的學者和伊瑪目,但其中的許多人、尤其是強硬派,與其說是伊瑪目艾哈邁德·本·罕百里思想的繼承,不如說是新罕百里主義的延續。新罕百里主義,是伊瑪目伊本·罕百里之後與莫爾太齊賴派、馬圖里迪派等激烈交鋒形成的一個派別,在“按字面信仰”的道路上走的更遠,以至同屬罕百里學派的伊瑪目伊本·昭齊等對此予以強烈抨擊,指出他們與伊瑪目伊本·罕百里毫無關係。馬圖里迪派和艾什爾里派儘管延續至今,在穆斯林世界占絕對優勢,卻也經歷了許多變遷,與這兩位元伊瑪目的初期思想有了距離。

  目前為止,這兩大陣營中,除了部分有獨立思考、獨立人格的學者、伊瑪目之外,薩拉菲派中的許多人逐漸遠離伊瑪目伊本·罕百里的精神和方法論,放棄了伊本·泰米葉理性與經典融合論、對四大伊瑪目的尊重、對學派分歧的包容等風格,只留下伊瑪目伊本·泰米葉堅持對真主屬性“按字面信仰”、“絕對不解釋”,許多方面重蹈新罕百里主義的覆轍。馬圖里迪派和艾什爾里派的主流也與伊瑪目馬圖里迪、伊瑪目艾什爾里的初期風格大相徑庭,與這些伊瑪目的獨創、演繹精神失之交臂,只剩下對這些伊瑪目的盲從、對其他派別的決絕和對立。這就決定了這兩派之間的許多爭論無法擺脫“絕對解釋論”或“絕對不解釋論”的漩渦,也註定了這種爭論不可能產生理想的結果。

  我在想,既然伊瑪目馬圖里迪、伊瑪目艾什爾里不滿足于伊瑪目艾布·哈尼法、伊瑪目艾哈邁德等對信仰的闡釋,而提出自己的思想和觀點,來面對自己時代的問題;伊瑪目奈賽菲、伊瑪目塔夫塔薩尼又不滿足於前者而寫出自己時代的信仰作品;伊瑪目塔哈威、伊瑪目伊本·泰米葉等又不因襲之前的老師和伊瑪目,寫出自己時代的信仰著作,那麼作為二十一世紀的我們,為什麼不能像穆罕默德·阿卜杜、納迪姆·愛爾吉斯爾、瓦西頓丁·汗、阿里·坦塔維、穆罕默德·安薩里、阿卜杜·麥吉德·贊達尼等學者、伊瑪目那樣,用時代的語言、時代的風格闡發古蘭經、聖訓的真理,而不是照搬古人的語言、古人的術語、古人面臨的問題?

  我在想,當我們糾纏于諸如“真主在哪裡” 、“信仰的要素是兩個還是三個”、凱拉姆學對真主屬性、行為的定義等問題,然後不容納不同觀點的時候,古蘭經、聖訓給我們展示的,是這些爭論不休的“理論”呢,還是一種活生生的信仰,一種與我們的生活水乳交融的信仰?

  請看古蘭經對信仰的描述:

  “信士們成功了,他們在禮拜中是謙恭的,他們是遠離無聊的,他們是繳納天課的,他們是保持貞操的,除非針對自己的妻子和右手所掌握的,他們是不受譴責的。此外,誰再有所求,誰是超越法度的。他們是信守自己信託和盟約的,他們是恪守拜功的,那些人是繼承者,他們是繼承樂園的,他們將永居其中。” (23:1—11)

  “信士們只是這樣的人,當有人記述真主的時候,他們的心就戰慄,當有人對他們誦讀他的跡象的時候,他們的信仰就增加,他們只信賴自己的主。他們履行拜功,從我賜給他們的財產中費用。那些人是真正的信士,他們將來在主那裡享受許多品級、饒恕和優厚的給養。” (8:2—4)

  “信士們只是這樣的人,他們信仰真主和後世,然後沒有懷疑,他們用自己的生命和財產為主道奮鬥。那些人確是誠實的人。” (49:15)

  古蘭經所展示的信仰,是一個活生生的信仰群體,一種流動的社會,還是爭論了幾百年、甚至上千年的“理論”和“哲學”?

  再看聖訓:

  一個人來見先知(願主福安之),問什麼是伊斯蘭?先知說:一天五時禮拜。他說:還有嗎?先知說:沒有,除非你自願做副功。先知又說:萊麥丹月的齋戒。他說:還有嗎?先知說:沒有,除非你自願封副功齋。先知又提到天課。他說:還有嗎?先知說:沒有,除非你自願副朝。那人就揚長而去,一邊走一邊說:以真主發誓,我會不增也不減地去做。先知說:如果他說的是實話,他就成功了。(布哈里輯錄)

  在這段聖訓裡,今天的一些人視為頭等大事、界定“正統”與否的那些問題,先知一個都沒提到。

  一個老太太來見先知,請求先知為她做一個祈禱,讓她進天堂。先知說:老太太不能進天堂。這個老太太急得哭了,以為自己進不了天堂。先知見此情景,就對她解釋說:因為老太太進了天堂,都成了少女,不是老太太了。並給她念了如下古蘭經:“我使她們重新生長,使她們常為處女,依戀丈夫,彼此同歲。”(56:35—37)(提爾米基輯錄,謝赫艾爾巴尼考證為“健全聖訓”)

  這是充滿溫馨、洋溢人情味的人間故事,還是離不開書齋的“理論”,離不開術語的爭論?

  一個遊牧人在清真寺的一角小便,聖門弟子們斥責他,並要收拾他,先知就說:“不要打斷他的小便,不要對他動手。我的使命是給人容易,不給人困難。”之後叫人用一桶水把小便的地方沖洗了。(布哈里輯錄)

  在這裡,先知用一種大愛、包容去傳達伊斯蘭的信仰和文化,把人的尊嚴、安全看得比清真寺的衛生還重要,是世界上人本主義的最早體現。不是像今天一些人那樣,用“非此即彼”、“非白即黑”解決所有的信仰問題,然後聲稱這是“先賢的信仰”。

  一個叫阿卜杜拉、綽號”西瑪律“的人,喜歡逗先知開心。他因多次喝酒而被到鞭笞,有一次被鞭笞後一個聖門弟子罵他:“願真主淩辱他!”先知就說:“你們不要聯合惡魔對付你們的兄弟,我知道他喜愛真主和他的使者。”(布哈里輯錄)一說:“……但你們不妨說:願真主慈憫他、饒恕他。”(艾布·達烏德輯錄)

  看看先知怎樣對待一個屢次喝酒的人,不僅肯定他喜愛真主和使者,而且鼓勵聖門弟子為他做好杜阿。並沒有像今天的一些人那樣,因為一些可有可無的細節而把對方逐出教門的圈子。

  哈提布·本·艾布·布里泰爾,把先知秘密解放麥加的消息透露給古萊氏的多神教徒,被發現後還說自己是為了找個後路才這樣做的。針對這種不亞於“賣國通敵”的行為,歐麥爾揚言要殺了這個“偽信士”,但先知卻因為他參加過白德爾戰役而原諒了他,不再追究。(布哈里、穆斯林、艾哈邁德輯錄)

  假如聖訓提到的哈提布是今天的一個穆斯林,那些捕風捉影地給所有不同意見者扣帽子的人,那些甚至把吃一種有分歧的海鮮的人也斷為“卡菲爾”的人,會放過這樣“十惡不赦”的人嗎?

  艾布·達烏德等輯錄的一段聖訓,大意是:一個人去世後被埋葬,他的家人離開的腳步聲還未消失,兩個天使就來到亡者跟前,問他三個問題:你的主是誰?你的先知是誰?你的宗教是什麼?如果是信士,會應答如流:我的主是安拉;我的先知是穆罕默德(願主福安之);我的宗教是伊斯蘭。如果是非信士,就不知所措,於是天使把他的墳墓變得狹窄。(艾布·達烏德、奈薩儀等輯錄)

  這段聖訓中,天使問亡者的問題只有三個:第一個是“誰是你的主”,第二個是“誰是你的先知”,第三個是“你的宗教是什麼”,而沒有提到其他問題。假如這不是聖訓,而是來自其他資料,今天的那些好事者也許會問:怎麼不問“真主在哪裡?”、“認主獨一分為幾種?”、“八樣‘凱里麥’是什麼?”、“真主的屬性不是本體,也不是另外的一物”,等等,然後根據對這些問題的回答,來決定一個人是“正統”還是“異端”。

  布哈里、穆斯林共同輯錄的一段聖訓是:一個人犯了很多罪,臨死時囑咐自己的孩子們說:如果我死了,你們就火化我,讓我成為灰燼,然後在大風中把我撒入大海。因為假如真主有能力復活我,必定用沒有懲罰過任何人的刑罰來懲罰我。他的家人按他的囑咐做了。真主對大地說:拿出你吞噬的屍體吧。那人就復活了,真主問他:你為什麼要那樣做?那人說:主啊,我是因為害怕你的懲罰。於是真主就饒恕了他。(布哈里、穆斯林輯錄)

  在這段聖訓中,那人竟然不知道真主是全能的,無論他怎樣火化自己、然後把骨灰撒入大海,並不會影響真主對他的復活。假如這段聖訓不是伊瑪目布哈里和伊瑪目穆斯林輯錄的聖訓,而是由其他資料而來,那些動不動就斷他人是“異端”、“舉伴”或“不信”的人會群起而否定之,以為那人否認真主的全能、並自以為是,這足以讓他成為“卡菲爾”,永居火獄,而怎麼能獲得真主的饒恕!殊不知,那人並非是因為“否認”,而是因為“無知”。學者、伊瑪目們由此認定,“無知”是避免斷一個人為“卡菲爾”的因素之一。

  聖訓所記載的這個人,連真主的全能都不清楚,更不用說是“真主在哪裡”、“真主的‘耶迪’、‘爾努’不是虛擬,而是實指”、“本來當有者”、“本來可有者”等問題了。可見,穆斯林中,如果有人不清楚後人樂此不疲的這些問題,肯定不是“卡菲爾”。

  古蘭經和聖訓中,這種對伊斯蘭信仰和文化的鮮活描述,寬容展示,博大敘述,什麼時候被僵化的教條、呆板的術語、狹隘的字面主義所代替?古蘭經和聖訓中這種流動的群體、融入生活的品格,什麼時候成了死板的理論、冰冷的文字?

  如果我們需要瞭解歷史上對有些問題的爭論,比如歷代的新罕百里主義或薩拉菲派與馬圖里迪派、艾什爾里派之間的爭論,莫爾太齊賴派以及其他派別與正統派的爭論,等等,為的是“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吸取歷史的教訓,為我所用,當然無可非議。

  如果伊瑪目安薩里不瞭解希臘哲學、穆斯林世界傳播希臘哲學的法拉比、伊本·西拿等人的哲學,以及凱拉姆學家們的觀點,他不可能寫出《哲學家的矛盾》;伊瑪目伊本·泰米葉如果不瞭解希臘哲學、凱拉姆學、蘇菲學和其他種種派別的觀點,不可能寫出《理性與經典不悖論》(11卷)、《反駁邏輯主義者》等著作。

  然而,瞭解歷史、以史為鑒是一回事,而把歷史問題、尤其是那些一去不返的分歧問題當作今天的課題而大談特談是另一回事。

  如果伊瑪目馬圖爾迪、伊瑪目艾什爾里面臨莫爾太齊賴派、新罕百里主義的挑戰,伊瑪目安薩里、伊瑪目伊本·泰米葉面臨希臘哲學、巴提尼亞派(內學派)、唯學派論、泛神論等的挑戰,那麼二十一世紀穆斯林所面臨的,是虛無主義、物欲主義、進化論和西方各種思潮對穆斯林的衝擊,面臨的是許多穆斯林依然無知、落後、迷信和僵化的局面。

  今天的我們,理應用時代的語言、時代的風格,還原古蘭經、聖訓對信仰的表述;同時力求理性與經訓結合、傳統與現代接軌,去傳達伊斯蘭的信仰和文化,而不是用古人的語言、術語和方式去面對今日的世界、今日的國人。

  但願古蘭經、聖訓式的流動、包容、博大的信仰回到我們的生活;但願我們不再食古,去因襲、盲從以前的伊瑪目和演繹家,因為他們本身反對因襲、盲從,從而解決了自己時代的問題。那麼,我們也像他們那樣,立足經訓,審時度勢,走出適合自己時代、自己歷史的路子,不是合情合理嗎?

    為您推薦

    發表評論

    電子郵件地址不會被公開。 必填項已用*標注

    1條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