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雲飛:教門內的世俗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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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輕信現代性的穆斯林知識份子,正在有意或無意的使教門世俗化。歷史之所以不那麼乏味,是因為總會有一些情節戲劇性地重複上演。我們正在越來越多地參與到一場宗教與現代精神的遊戲中,而在近現代的歐美社會,基督徒們已在這場遊戲中輸得精光。我們眼前的這場遊戲,除了現代性之外還有一個龐大的漢語社會,這個社會中包含著極為複雜的文化內容,關鍵是它也像基督徒那樣在和現代精神大談戀愛中(“五四”、“文革”)賠光了自己的家底,此時正迷茫地站在那裡,不倫不類。如果我們不想在它們面前輸光教門的本錢,那麼,那些要在現代社會進行宗教改革的人就當應清楚自己正在幹什麼。

現代社會是一個世俗化的社會,人們通常會用這樣一些戲劇性的話語來表達它:“上帝死了”(尼采)、“超自然者的隱遁”(貝格爾),還有“宗教是被壓迫心靈的歎息,是無情世界的感情,正像它是沒有精神的制度的精神一樣,宗教是人民的鴉片”(馬克思)。上帝當然不會真的死了,只是這個時代要決心與上帝疏離。“世俗化”在拉丁語詞源上包含著一層十分有趣的含義,就是撒旦的此岸世界。這個世界致力於祛除一切神聖色彩,摧毀所有傳統,它總能讓生於其間的宗教信仰者一不留神就做了撒旦的朋友。

盧克曼在回顧基督教與現代精神之間的那場遊戲時,總結了兩個概念,即“外在世俗化”和“內在世俗化”。也就是說,基督教不僅在外在的社會層面被否定而致社會非基督教化,即使在其自身內部也開始自我否定並進行符合時代潮流的宗教改革。貝格爾說:傳統宗教信仰不僅在普通人眼中變得毫無意義,而且在許多仍然繼續屬於教會的人眼中也毫無意義了。這個論述對當下中國教門問題的意義在於,古老的伊斯蘭體系,那些自先知時代就開始建構的內容:天啟經典的神聖性,超自然的宗教認知,功修的形式及價值,以及傳統教法體系的權威性等,這一切不但在普通民眾眼中變得毫無意義,即使在那些應當很懂教門的阿訇、學者和知識份子眼中也毫無意義了。

這是因為人類對世界的認識已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傳統宗教世界觀被現代社會世界觀取而代之。在現代社會,世界已經可以不需要造物主而存在,只要原子們能夠在虛空中不厭其煩地碰撞下去;人則可以從生物慢慢地進化,儘管從猴子到人的過程會有點曲折。最為關鍵的是,雖然沒有了上帝,但人們的生活看上去還不錯。科學技術革命讓人們嘗到了甜頭,這是基督教的中世紀所沒有的,人們開始覺得牛頓要比上帝可靠,於是開始走無神的人本主義道路。宗教從此退出了現代社會大多數人的生活,仍堅守宗教世界觀的人成了認識上的少數派。

無論如何,少數派都不是一個讓人感到舒服的位置。一個穆斯林來到北京天安門前,戴著頭巾穿著長袍留著鬍鬚,要麼他自己會覺得難為情,要麼他就會給別人造成恐慌。一位元認識上的少數派,他的困境並不是因為多數派的不寬容,而是他的認識不被接受為知識。知識這個概念在知識社會學上指的是接受為或相信是知識的東西,但在現代社會中,宗教上的認知,如創世、女人來源於男人的肋骨、天使和精靈的超驗世界等,都被認為是些毫無科學根據的神話傳說,並非知識。在這種處境下,除非他有堅強的意志,他能夠讓自己的信念失去一切社會支持——人畢竟是一種社會性存在,這極為困難——如果他還在意別人的看法,但他又無力進行說服,那麼他的信念很可能會分裂瓦解,在他自己的思想中也開始變得不可靠。

當一位阿訇要為乾旱祈雨時,如果他說不出其中的科學原理,更重要的是雨水並沒有如期而至,那他對以後再次展示這種技能就會表現的很謹慎,他或許會事先參考一下天氣預報的說法,或者開始懷疑這項知識的可靠性。祈雨失敗在前現代社會中是信仰者的虔信程度、德行高低及由真主意志決定下的神秘宇宙秩序的問題,而在現代社會,它是一個真主是否存在的問題,這會讓祈雨失敗的阿訇倍感壓力。如果他不能對此給出一個令人信服的說法,那麼,他很快就會發現,在他身後跟隨禮拜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

只要我們還想把芸芸眾生從魔鬼的世界拉入真主的世界中,就必須去應對現代社會的挑戰。但這種應對,不應該是對現代性的屈從和符合,不是根據現代人的看法在傳統信仰領域進行自我清算,去走一條世俗化的道路。這是基督教的西方新教自由主義所走過的道路,為了適應現代社會,他們根據現代精神,用理性和科學的方法對傳統信仰進行修改。這種修改首先是一種翻譯,就是將傳統宗教語言翻譯為與現代世界觀相一致的話語,也就是一種對宗教的世俗化的詮釋。蒂裡希運用純粹理性的方式來解釋宗教,布林特曼則用不受古人超自然神話觀念影響的語言,去重新描述聖經的資訊。宗教經過這種“翻譯”後,幾乎所有的超自然內容都被除掉了,最終退化為“神死神學”。

當下中國的教門也開始了某種形式的“新教化”。如果祈雨不成功,那就在教門中除掉這項內容。如果這項內容是聖訓和經注記載的,那就對這些傳統知識體系提出質疑、進行改革,至少還有古蘭經。如果古蘭經也記述了這項內容,那就對經文進行理性解釋,直到它符合科學為止。在當下中國的教門中,一些穆斯林知識份子屈從的不僅是現代性,還有主流社會和本土文化。為了招來主體民族,他們放低門檻,修改規則。比如對阿拉伯文天啟經典的神聖性和非穆斯林是否進火獄的討論,如果不去在意現代社會和主體民族的看法,這在純粹的教門領域並不是問題。關鍵是,在歷史上,所有成功的教門皈依事例,都不是通過放低門檻來實現的。歷史上那些皈依的民族,如波斯人和土耳其人,儘管他們仍保持著自己的語言文化特色,但波斯語、突厥語都進行了阿拉伯語化,維吾爾語也是這樣。所以,教門的發展從來都是真理的問題,而不是單純的策略的問題。

貝格爾說:“神學對於所謂超自然者的隱遁的屈從,在多大程度上成功,也就在多大程度上擊敗了自身。最終它代表的是神學以及體現神學傳統的那些機制的自我消解”。這種論斷對當下中國教門問題的意義在於,那些正在用理性根據現代精神對傳統進行自我清算的人,無論如何都是註定要失敗的。他們無非是想表明,宗教對現代人仍然適用,並且能夠對現代社會繼續做出貢獻。從策略上來講,時代是一種很脆弱的東西,對它的符合,此種解釋或彼種解釋,很快就會過時,這就是英格所說的,“娶時代精神為妻的人很快就會發現自己是個鰥夫”。從實質意義上來講,他們對教門進行了韋伯所言的那種意義上的“除魅”,教門成了一個被掏空了宗教性的軀殼。關鍵是,一個世俗化了宗教還能否拯救靈魂?在審判日能夠奏效的規則,很可能是傳統所強調的那些內容。儘管傳統會在歷史上沾染很多“不良習俗”,但它畢竟是從先知時代一路走來,更何況它存在於一部完整的天啟經典的監督下,至少比起依照現代精神所訂立的那些新規則來要可靠一些。

應對現代社會的挑戰是我們的使命,但絕不是去走一條屈從現代性的世俗化道路。“道不同不相為謀”,這句孔子格言在這個問題上是那麼的合理。教門的古老堤壩已經千瘡百孔,那些致力於推行世俗化改革的人,在拆毀這座堤壩之前在他的身後最好有一座城池,以便承載芸芸眾生。他事先要擁有一套完備的知識體系,以便取代舊有的伊斯蘭體系,而且應該比歷代經訓學者和法學家們那一套更經得起檢驗。他最好具有先知般的品質,能夠十分自信地向世界宣佈,他的道路將直達天國樂園,並拍著胸脯對追隨者說:審判日不會有任何問題!

 

李雲飛

2015/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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