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阿拉伯世界的課題與現實:以近百年來伊斯蘭對政治的影響視角觀之

 2012年6月24日,大批群眾湧入位於埃及開羅的解放廣場(Tahrir Square),靜靜等候選委會宣告總統選舉結果。當選委會宣告穆斯林兄弟會推出的候選人莫爾西(Mohamed Morsi)選票過半時(51%的選票),解放廣場頓時爆出巨大的歡呼聲,群眾揮舞埃及國旗,相互擁抱慶賀埃及出現首任民選總統。埃及總統選舉結果不僅振奮埃及人民,連週邊阿拉伯國家的群眾也沈浸在這股喜悅的氣氛。還記得那時一位沙烏地阿拉伯的朋友特別來信,告訴我他在網路上看到這個場面深受感動。的確,在2010年底突尼西亞爆發革命以來,阿拉伯世界的人民受夠長期專制的強人統治模式。他們勇敢地走向街頭,呼喊者「麵包」、「自由」、「尊嚴」與「社會正義」,爭取應有的權利。那段時間的阿拉伯社會洋溢者一股熱情、樂觀與希望的氛圍。人民相信威權統治者的倒臺,阿拉伯世界將展開新的一頁。這股信念在莫爾西當選為首任埃及民選總統時更達于高峰。然而,僅僅一年的時間內,埃及政治與社會出現嚴重對立,最終埃及軍方以恢復秩序為由,軟禁莫爾西總統、屠殺廣場支持莫爾西的群眾並宣告穆斯林兄弟會為恐怖組織。埃及的民主轉型不再,重回傳統強人統治模式。

5年後的今天,中東世界陷入一片混亂局勢,過去樂觀與進取的氛圍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不斷的殺戮與令人壓抑的環境。利比亞、敘利亞、葉門與伊拉克淪為失敗國家(failed States),中央政府無法維持國家正常運作。ISIS利用這種混亂局勢,打出伊斯蘭旗幟,吸引各地不滿現狀的年輕人發動恐怖襲擊,並刻意透過媒體宣傳建立伊斯蘭哈裡發國的必要性。

面對這種局勢,不少阿拉伯知識份子認為這是伊斯蘭與阿拉伯文化造成的結果。阿拉伯詩人Adunis是著名的代表。Adunis曾在多家媒體表示「阿拉伯社會的深層結構來自於宗教,若不摧毀這個結構,我們無法前進。」、「我不是一個反宗教的人,我對於信仰很崇敬,但我反對制度化的宗教加諸於社會,這將是暴力的來源」、「改變政權無法解決問題。假如阿拉伯社會朝向開放、進步與民主的進程,我們必須接受政教分離。」(Adunis相關訪問請見,Jonathan Randal and Scott MacLeod, ‘Age of Darkness,’ Spring 2014, https://www.thecairoreview.com/q-a/age-of-darkness; Kelby Olson,‘Adunis on Arab Culture, Again,’ 15th May 2014, https://muftah.org/adunis-arab-culture/#.WVykfdOGNjV.)

Adunis認為當前的亂象源自於阿拉伯社會的宗教與文化的本質,這個觀點在西方主流媒體也有激烈的辯論。本文不特別評論Adunis的觀點,而嘗試從近百年的中東歷史的發展,探討伊斯蘭如何影響到政治,藉此作為理解當代阿拉伯世界困局的一個參照。回顧這一百年來,伊斯蘭在阿拉伯世界始終在政治與社會領域中扮演重要的角色,只是在展現方式會隨時空環境演變有所不同。

一、從帝國走向民族國家:泛伊斯蘭主義的反殖民運動(1880s-1940s)

穆斯林政治人物與知識份子將伊斯蘭作為政治訴求並不完全來自伊斯蘭的歷史傳統與宗教信條,而是與近現代歷史發展有關。19世紀鄂圖曼土耳其帝國境內基督教徒民族獨立自決的訴求,以及歐洲國家透過經濟、政治與軍事上的各項優勢,蠶食鯨吞鄂圖曼帝國的利益。當時帝國境內的穆斯林知識份子普遍有種被羞辱感,因此從1880年代起,穆斯林知識份子推動「泛伊斯蘭主義」運動,強調各地區穆斯林的團結,藉此抵禦歐洲殖民勢力(特別指英國)在當地的影響。然而這種泛伊斯蘭主義思維,並沒有得到廣大穆斯林群眾的支持,僅在政治與知識界得到迴響。除此之外,鄂圖曼帝國的統治者也舉者泛伊斯蘭主義運動的大旗。隨者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鄂圖曼的統治者以哈裡發為名,呼籲世界各地的穆斯林向英國與法國發動聖戰,但事後證明只有部分穆斯林回應哈裡發的呼喚。一些阿拉伯酋長為了自身利益反與英國合作,向鄂圖曼帝國發動攻擊。

  全盛時期的鄂圖曼帝國版圖

19世紀末的鄂圖曼帝國版圖

(上:全盛時期的鄂圖曼帝國版圖。下:19世紀末的鄂圖曼帝國版圖)

資料來源:https://en.wikipedia.org/wiki/Territorial_evolution_of_the_Ottoman_Empire

第一次世界大戰導致鄂圖曼帝國的瓦解,阿拉伯地區從原有帝國統治型態,在英法兩國扶持之下,轉變成現代阿拉伯民族國家型態。從此,泛伊斯蘭主義運動逐漸退出歷史舞臺。

二、現代阿拉伯民族國家的形成:伊斯蘭對政治影響的消退(1940s-1970s)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阿拉伯人逐漸擺脫英法兩國在政治上的影響力,開始主導國家的運作。不過,對於如何建構阿拉伯民族國家,以及伊斯蘭在政治上的定位,不同行為者卻有不同的看法。掌握政治權力的阿拉伯世俗菁英雖然並不反對伊斯蘭,但對於以伊斯蘭為政治訴求的反對派保持戒心。至於反對派則批評世俗菁英沒有與殖民者劃清界線,仍延續殖民者的治理方式,壓制伊斯蘭在公領域的影響力。這些反對人士當中,以穆斯林兄弟會最具代表。穆斯林兄弟會起源于1928年的埃及,可視為先前泛伊斯蘭主義運動的延伸,以強調穆斯林世界的團結、擺脫歐洲殖民勢力與恢復伊斯蘭應有地位為使命。統治階級鑒於兄弟會在埃及社會的廣大影響能力與其嚴密的組織動員而備感威脅,因而決意大規模逮補兄弟會成員,迫使兄弟會走入地下化。

 現代阿拉伯國家的成形

(現代阿拉伯國家的成形)

資料來源:https://is.mendelu.cz/eknihovna/opory/download.pl?objekt=58388

1950到1970年代伊斯蘭在政治領域的影響力有限,當時阿拉伯世界盛行的政治意識形態是以埃及總統納瑟(Gamal Abdel Nasser)為核心的泛阿拉伯民族主義。泛阿拉伯民族主義強調跨越阿拉伯人的地域與宗派差異,團結一致對抗西方帝國主義者與以色列的威脅。然而1967年的以阿戰爭,重創阿拉伯人對泛阿拉伯民族主義的信念。以色列先發制人襲擊埃及、敘利亞與約旦,在短短六天的時間內,造成上萬阿拉伯軍人死傷,並佔領巴勒斯坦的西岸、加薩,埃及的西奈半島與敘利亞的戈蘭高地。這場戰爭對日後阿拉伯社會產生深遠的影響。阿拉伯人不僅覺得是軍事上的失敗,在集體心理層面產生深層的挫敗與羞辱感。在這背景下,不少阿拉伯人解讀戰爭失敗主因是上帝懲罰穆斯林背離伊斯蘭教導的結果。1970年代之後,在執政者有意無意的扶持下,「回歸伊斯蘭」或「伊斯蘭覺醒」成為阿拉伯社會的風潮,也意外為日後伊斯蘭主義者參與政治活動打下基礎。

1967年以色列透過戰爭佔領西奈半島、加薩、西岸與戈蘭高地.jpg 

(1967年以色列透過戰爭佔領西奈半島、加薩、西岸與戈蘭高地)

資料來源:https://en.wikipedia.org/wiki/Six-Day_War#/media/File:Six_Day_War_Territories.svg

三、眾聲喧嘩:伊斯蘭再度政治化(1970s-2010s)

1970年代以後,「政治伊斯蘭」逐漸取代先前的泛阿拉伯主義,成為團結阿拉伯人的替代選項。由於以阿戰爭的失利,伊斯蘭主義者強調「回歸伊斯蘭」才是抵禦外來勢力的唯一選項。然而,伊斯蘭主義者內部其實相當多元,並非如西方右派媒體所說如此守舊與極端。伊斯蘭主義者大致區分為穆斯林兄弟會、薩拉菲(Salafist)與聖戰組織(Jihadist)三大類別。這三大類別的伊斯蘭主義者雖然舉者伊斯蘭旗幟參與政治活動,但在實踐方法上仍有很大的差異。穆斯林兄弟會被認為是阿拉伯世界中主流與溫和的伊斯蘭組織。1980年代起,兄弟會推動民主化理念與積極參與選舉,在埃及、約旦、巴勒斯坦、葉門、突尼西亞與摩洛哥等地皆有受其思潮影響的團體。至於薩拉菲(Salafist)團體,其原意是「信仰虔誠的先人」。先人是指七世紀時跟隨先知穆罕默德的前三代穆斯林。這些穆斯林受到先知穆罕默德的教導,其言行被後輩穆斯林視為生活典範。一般屬於薩拉菲的穆斯林遠離政治活動,強調道德與宗教功修。然而在2011年埃及爆發革命後,部分薩拉菲成立政治組織,一度躍升為埃及第二大政治勢力。至於聖戰組織主要代表團體,則是過去以賓拉登為首的蓋達組織(Al-Qaeda)與今日佔據敘利亞與伊拉克邊界的ISIS,強調透過武裝活動恢復伊斯蘭應有榮光。但這類團體並無具備群眾基礎。

阿拉伯之春(2011-2013)開啟阿拉伯地區的民主轉型,穆斯林兄弟會贏得多次選舉,首次有實踐民主理念的機會。但由於兄弟會的執政讓其他政治參與者充滿不信任與恐慌,社會出現嚴重的分化與對立,如埃及自由派人士擔憂兄弟會的統治將會失去個人的自由,最終選擇與軍方站在一起終結兄弟會。

小結:伊斯蘭未來仍會在政治扮演重要角色

在後阿拉伯之春時代的今日,阿拉伯世界帶給世人的是破敗與暴力的形象。ISIS以伊斯蘭名義從事種族淨化、砍人質頭顱、在歐洲國家製造暴恐,為世人所不容。利比亞、敘利亞、葉門與伊拉克烽火連天,其背後又有海灣阿拉伯國家之間、海灣阿拉伯國家與伊朗之間的政治博弈。另一方面,曾是團結阿拉伯世界的巴勒斯坦,今日已被阿拉伯領導人們遺忘,任由以色列宰割。難道阿拉伯社會沒有出路了嗎?

或許民主化仍是解決當前阿拉伯世界亂象的途徑。透過民主制度的深化,人人有表達個人意見的自由,不再受到執政者的迫害與監視。幾年前的阿拉伯之春,群眾尋求改變現狀,自發性走上街頭呼喊尊嚴、自由與麵包等口號,便是一個最好例證。不過若民主化在阿拉伯世界深根,未必會走向西方政教分離的道路。回顧這一百年的歷史,伊斯蘭始終在政治與社會扮演重要的角色。如本文前半提到19世紀末,穆斯林知識份子與統治者舉者伊斯蘭旗幟,呼籲各地穆斯林團結一致抵禦殖民勢力的侵略。另一方面,在阿拉伯民族國家成形後,伊斯蘭成為反對者用來制衡獨裁者的工具。由此可知,伊斯蘭與民主並不互斥,因為對於許多穆斯林來說,伊斯蘭仍是尋求公正、尊嚴與民主的原動力。

(該文來自《印刻文學生活志》,2017期8月號,頁80-83。)

個人簡介

包修平,政治大學歷史系學士、外交系國際關係組碩士,目前為英國埃克塞特大學(University of Exeter)阿拉伯與伊斯蘭研究博士候選人。2015年1月到2017年7月曾在香港中文大學伊斯蘭文化研究中心工作。個人研究興趣為當代伊斯蘭議題、巴勒斯坦問題與伊斯蘭在西方發展。曾在臺灣的《問題與研究》季刊、《新世紀宗教研究》與《臺灣民主季刊》發表有關中東研究的學術文章與書評。也曾在《獨立評論@天下》、《說書》、《風傳媒》等網路論壇發表相關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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