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穆斯林 也是法國公民

01.jpg

見到杜妮亞(Dounia)時,巴黎恐襲已經過去了整整七天。

這座城市正在以驚人的速度痊癒著:街上行人匆匆,商店全開,廣場邊上的咖啡館裡坐滿了人。

傷痕隱藏在更深的地方—— 當我問老闆能不能去更安靜的二樓拍攝時,老闆皺著眉頭拒絕了。

 “我看不到你們在上面幹什麼。我得為安全考慮。”

杜妮亞上身穿著黑色西裝外套,頭上裹著頭巾,黝黑的眼睛笑盈盈的。

杜妮亞在法國南部出生長大,雖然擁有法國和摩洛哥的雙重國籍,但她從未去過自己名義上的故鄉摩洛哥。對杜妮亞來說,法國就是她當之無愧的祖國。

杜妮亞出生于傳統的穆斯林家庭,但她對穆斯林的理解最初局限于文化習俗層面。

比如她會遵從宗教習俗,像其他穆斯林一樣過齋月(齋月是伊斯蘭曆中的第九個月;被許多穆斯林視為一年當中最聖潔的一月。)但她微笑著說:“不過我從沒想過背後的宗教意義是什麼。”

就像在中國,雖然那裡有源遠流長的佛教傳統,但許多人對佛教的接觸也僅止於大年初一到廟裡上香。

高中畢業後,杜妮亞獨自一人來到巴黎念書。在獨自生活的過程中,她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宗教信仰。

 “我開始問自己許多哲學問題,比如“我為什麼活著?”“人為什麼會死?”“死後還有另一個世界嗎?”“如果有,那個世界會是啥樣的?””

她開始認真閱讀古蘭經。遇到難解的問題,她會向伊瑪目(伊斯蘭學者、宗教領袖)請教。杜妮亞強調道:“我不會隨便去街上拉一個人來問,我會請教那些真正懂得古蘭經的人。”

在她19歲這一年,杜妮亞選擇了戴上頭巾。

這個決定給她帶來不少麻煩。杜妮亞的夢想是成為法國派駐聯合國的外交官。她在大學主修了政治科學,還在聯合國實習了六個月。但根據法國的“政教分離”原則,公職人員不能佩戴帶有明顯宗教意義的裝飾,而頭巾正是其中一種。

這個“二選一”的抉擇讓杜妮亞非常為難,甚至考慮是否要放棄在法國擔任公職,轉而去公職人員可以佩戴頭巾的摩洛哥工作。和她一樣,她的一個律師朋友也面臨這個難題:“她每天上班前把頭巾摘下來,下班後再帶回去。她說這感覺很不好—她覺得自己變成另外一個人了。”

 “如果你不帶頭巾,你的家人會反對嗎?”我問。

 “剛好相反!”杜妮亞忍不住笑了。

 “我是我們家唯一一個戴頭巾的,家人有時還會嘲笑我太“極端”,他們常常勸我把頭巾拿掉,不要因為這個耽誤前程。” 杜妮亞的爸爸、媽媽在孩童時期便隨父母來到法國,並在這裡落地生根。

家庭成員在遵守宗教習俗上存在分歧的現象並不少見。我在愛爾蘭時就認識一對穆斯林姐妹:姐姐戴頭巾,穿長及小腿的特製外套,決不在擺著酒精飲料的桌子旁坐下。妹妹不僅不帶頭巾;在參演話劇《夏洛特的網》時,還穿著緊身芭蕾舞服扮演劇中的“蜘蛛”。”

02.jpg

杜妮亞在咖啡館接受採訪

戴頭巾給杜妮亞帶來的壓力還有顯而易見的人身威脅。

根據法國“反對‘仇恨伊斯蘭教’國家觀察站”的結論,自2015年1月7日“查理週刊”襲擊案發生以來,全法境內反穆斯林暴行呈現大幅上升趨勢。僅在1月份,該組織便收到了147起舉報,超過了去年舉報數的總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巴黎恐襲案讓法國反穆斯林情緒再次高漲,僅襲擊案發生後的一周內就發生了至少32起反穆斯林暴行,有人在清真寺上噴塗“紅十字”或其他侮辱性話語,甚至當面對穆斯林進行口頭或者肢體攻擊。

頗耐人尋味的是,這些暴行80%以上針對的是穆斯林婦女。

杜妮亞是幸運的,因為她還從未遭受過任何語言或肢體上的直接攻擊。困擾她的更多的是人們一樣的目光。

 “自從恐怖襲擊發生以來,地鐵上便經常有人盯著我看。我的辦法就是對他們微笑,試著和他們聊天。”

相比之下,杜妮亞的兩個朋友就沒那麼幸運了。走在街上時,有人對她們大喊“這不是你們的國家,滾回你們自己的國家去!”

 “可她們都是土生土長的法國人啊!”杜妮亞難以置信地補充道,淺啜了一口杯裡的咖啡,略帶疲色。

杜妮亞服務于一個學生組織“法國穆斯林學生會”(EMF)。這個組織于26年前成立,在法國各地擁有21個分支機搆,定期舉行多種活動為穆斯林學生在學習和生活上提供幫助。巴黎恐襲案發生以來,杜妮亞和她的同事們便一直在緊張地籌備著一個和平宣傳活動。活動的名字叫“團結一致”(Nous Sommes Unis)——杜妮亞反復強調,她發動這次和平宣傳活動只是因為她是法國公民,而不是因為她是一個溫和派穆斯林。

03.jpg

 “法國穆斯林學生會”舉著寫了“團結一致”的紙牌

這也是為什麼這次活動選擇了“團結一致”作為口號,而不是“別以我的名義”(Not In My Name,是全球穆斯林發起的一場譴責“伊斯蘭國”打著伊斯蘭旗號為己正名的活動),儘管後者更加流行。

活動時間快到了,我們跟著杜妮亞來到了散落著鮮花、蠟燭、哀悼的人們和記者的共和廣場。

志願者已經在廣場上集結,所有人都凍得瑟瑟發抖。就在採訪的一個小時內,氣溫就從15度驟降到了5度,還飄起了冰冷的小雨。

活動場面比我預想地熱烈許多,路過的行人紛紛圍了上來。我墊著腳尖跳躍了一分鐘才拿到題字用的馬克筆,在白板上用中文寫下“團結一致,世界和平”。馬克筆繼續在跳躍的人群中穿行,人們紛紛寫下對和平的期待。

我拉著杜妮亞問道:“既然IS拿伊斯蘭教當幌子,那麼以溫和穆斯林的身份宣傳不是更有針對性麼?為什麼你只願意以法國公民的身份發動這個活動?”

杜妮亞聽後,幾乎是唯一一次略帶嘲諷地答到:“沒事的時候,要我們“政教分離”,壓抑我們的宗教表達;有事的時候,又號召我們搬出自己的穆斯林身份說事兒—這不是兩面派是什麼?!”

杜妮亞的這番話讓我想起小野洋子的一件裝置作品,是一扇被子彈穿過的玻璃窗。從這一面看,你看到的是襲擊者的視角;從那一面看,你看到的將是中彈者的視角。

我希望這篇採訪成為一個路標,讓習慣於站在玻璃這一面的人們,偶爾也能到玻璃那一面去看看。

    為您推薦

    發表評論

    電子郵件地址不會被公開。 必填項已用*標注

    1條評論